朔城,城主府。


    夜色初升之時,城主府內燈火通明。


    坐在中央首位的,卻不是朔城城主,而是蒼家家主蒼簡。大長老蒼元陪在家主身側,兩人麵前還站著個白胖的中年人——


    彎眉毛,小眼睛,肥嘴唇,五官苦哈哈地擠在一張圓臉上,像個十足十的吉祥物。這位,才是朔城那毫無存在感的城主大人,容寬山容城主。


    “哎呀……哎呀,”白白胖胖的城主搓著手,滿頭大汗,“都過去兩三日了,王都尚未有旨意批示。氣候一天比一天冷,再這樣下去,是要夏日飛霜啊!蒼家主,您看這,如何是好啊?”


    “城主稍安勿躁。”


    蒼簡拎起桌案上的茶壺,斟了杯涼茶遞過去,道:“奇霜洞窟附近已經封死,城衛兵也在清剿變異的兇獸,暫時不會殃及朔城。能做的我們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等了。”


    容寬山:“可是,可是……”


    蒼簡:“據哨樓所言,大山裏可能有獸王血統降世,國主謹慎些才合理。退一萬步來說,學府的公子仍在這裏,無論如何,王都總會有人管的。不急,再等些日子,說不定便等來一位王座呢?”


    “哎呀,王座閣下,哪兒能來咱們這窮鄉僻野!”


    容城主哀歎了一番,又說:“還有,那位朱雀使的魏統領,可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物,前日才住進城主府,就將朔城內內外外批罵一番……”


    “莫非,莫非是國主對朔城不滿,借機派遣使者敲打一番?哎呀,我真是提心吊膽呐!”


    “朔城為赤烈戍邊多年,忠心自有朱雀見證。城主不必過多煩憂了。”


    蒼簡:“何況,說得難聽些,此事你擔憂也沒用。”


    容城主頓時長歎一口氣,整個人委頓下來了。


    他抓起茶杯來一飲而盡。喝完才愣了愣,尋思不對啊,這不是自己珍藏的茶具嗎!


    蒼簡笑了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容城主,你這府上的下人倒有趣得很,一見我來,就差沒把你城主府的私庫都掏給我了。”


    他淺抿一口茶,淡淡道:“城主也該多多內省,為何朔城人隻知蒼家蒼簡,不知城主容寬山。”


    容城主卻連連擺手:“哎,哎,這城主的位子,我本來就不——”


    蒼簡打斷:“城主,禍從口出。”


    容寬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換了個話頭:“咳,對了。”


    “此番真是多虧了闌兒。慚愧啊,朔城三座哨樓,幾百巡邏兵夜夜出行,最後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發現了獸災的端倪。我這個城主,真是不知道該如何獎賞她了……”


    “不必,那潑丫頭身上就沒個常理。”


    蒼簡將茶杯在桌上放了,道:“深更半夜在大山裏亂竄,不定是在做什麽壞事。城主休要捧她,本就不知天高地厚,再捧還得了?”


    說罷搖頭一笑,神色卻分明憐愛。


    容寬山心領神會,這位胖城主沒什麽本事,唯有察言觀色拍馬屁的技能可稱第一流,立刻將蒼淩闌吹了個天花亂墜,直到蒼簡無奈喊停,這才親自將夜訪的蒼家家主送出城主府。


    出到門外,隻見天際暗蒙蒙地壓著灰雲,大山的輪廓都快看不清了。


    一陣狂風撲麵而來,吹得人寒意砭骨。


    蒼簡一走出城主府的大門就不動了,仿佛被這股風吹得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麽。須臾,怔怔長歎一聲,搖頭負手往前走。


    大長老在旁邊提著燈,問:“家主為何歎氣?”


    蒼簡:“自是因為犯愁。“


    大長老就笑了:“方才家主寬慰容城主時,說得條條在理,怎麽如今反倒憂愁起來了?”


    蒼簡:“我不是為王都不來人而憂慮,恰恰相反,我是為王都即將來人而憂慮。”


    說罷,家主沉默了一息,抬頭望向遠天之際。


    他低聲道:“朔城是個小城,盛不下那許多的大人物。”


    “此次不巧,有朱雀使和學府的公子停留在朔城,想瞞也瞞不下來。若非如此,我絕不會這麽早便上報王都。”


    “一旦王都旨意下達……便是萬事不由我。”


    大長老聞言,不禁也沉默了片刻,而後問道:“唉,如今這般形勢……家主看,是否叫哨樓的孩子們先撤迴來?”


    蒼簡:“大長老說得是。保險起見,叫孩子們迴來吧,今年的曆練,就改在城內舉行。”


    =========


    城外山中,哨樓。


    殷雲從軍醫的小樓下來的時候,四下已經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青年俊秀的臉上還掛著憂心之色,站在樓下長長吐了一口氣。


    忽聽旁邊的陰影裏,有嗓音喊了他一聲:“殷雲。”


    紫衣少女麵容冷漠,抱臂站在竹樓下。


    “瑤小姐!”


    殷雲連忙快走兩步趕過去,“軍醫說不礙事,隻是身體消耗過度,需要休養。外傷已經讓戰獸治療過,再安穩睡兩天就好了。”


    他滿臉後悔:“都怪我,明知道山裏不安穩,那晚還放了闌小姐一個人……”


    “行了,”紫衣少女不耐煩地打斷道,“那個廢物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過來是找你有事,沒時間聽你扯廢物的廢話。”


    “……”


    殷雲嘴角抽搐兩下,暗想:可是我過來之前你就擱這兒站著了,我又不瞎。


    忽然眼前一花,是蒼淩瑤將手中的物件遞給他,“拿著,娘親叫我給你的。”


    借著小樓上模糊的燈光一看,那是塊青色木牌,正是蒼家子弟曆練的憑證。


    殷雲一驚,立刻往後退了兩步:“瑤小姐!”


    他沉下臉搖了搖頭:“殷雲承蒙二長老錯愛,但此事已迴稟過家主,我意已決,請瑤小姐收迴去吧。”


    不料,蒼淩瑤譏諷地笑了一聲,抱臂環胸,冷冷道:“笨蛋。”


    “怎麽,你以為你不與蒼淩闌爭,她就能順順利利拿到朱雀印,被學府收為學子嗎?——別傻了!”


    殷雲愣了一下,隻見紫衣少女靠近兩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把他前襟一拽:“你聽著,蒼淩闌靈界已廢,若隻是中規中矩地比試,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收她!”


    “什麽公平,什麽承諾,放屁,沒用的!”


    “你若是真為她好,就該動腦想想,怎樣才能真正打動王使,為她破例——”


    “……瑤小姐的意思?”


    “和她打,”蒼淩瑤眼神銳利,將殷雲的手扯過來,將青色木牌硬塞進他的掌中,“拿出真本事和她打,也逼她拿出真本事和我們打。”


    “你看看她這樣子!口口聲聲要爭朱雀印,到頭來是半點也沒放在心上!”


    蒼淩瑤說著,自個兒先恨得咬緊了牙。


    別人進山,那是在實戰中磨練戰獸;蒼淩闌那家夥進山,卻是實打實的玩命!


    也不圖她像別人一樣養精蓄銳了,可王都的使者、學府的機緣,以及蒼家同輩的所有競爭者加在一起……居然都不值得她為此稍稍安分個三五天麽?


    “既然如此,還不如逼她一把。那個廢物若真有本事,便正麵贏了你我,叫我心服口服,叫王使無話可說。”


    “若她沒本事……”


    蒼淩瑤抬高下巴,咬牙道:“殷雲,你就該跟我去學府!你亦是先天啟靈者,這樣好的天賦,一輩子荒廢在邊城和大山裏,你就真的甘心嗎!”


    “……”


    殷雲沉默了。頭頂的雲漸漸散開,月光落下。


    他捏著木牌不做聲,片刻後搖了搖頭。


    “藍鱗今年已突破三階,我知道瑤小姐是因此賞識我。可當年我十歲就能契約羽蜥,並非自己有本事,而是家主的恩賜。用朔城的護城戰獸,去欺負蒼氏的女兒,搶奪本該屬於她的東西,我做不到。”


    “殷雲感念二長老和瑤小姐待我的恩情,隻是這件東西,我著實不能收下。”


    年輕的城衛兵垂著眼,慢吞吞地將木牌放在地上,轉身而去:“殷雲告辭了。”


    “殷雲!”蒼淩瑤氣得在後麵大聲喊,“是,你不欺負她。等她走出了朔城,有的是人欺負她……殷雲!”


    青年的身形略微一僵,拳頭攥緊又鬆,終是沒有迴頭。


    =========


    蒼淩闌做了一個夢。


    她身著血汙的青裙,是七歲女童模樣。四周昏暗,漫天風雪從眼前唿嘯而過,模糊了薄暮大山的輪廓,震得耳膜生疼。


    遠天之際,高山盡頭,有龍影盤旋不去。


    女童眼眸深處一片沉寂,她仰視著高空之上的神龍虛影,一步步平靜地走向眼前的風雪大山。


    “呦呦。”


    身後傳來嬌嫩的鹿鳴。


    雪泥臥在陽光燦爛、春色靜好的草地上。它搖著毛茸茸的尾巴,無邪而期盼地唿喚她。


    “呦呦!”


    麵前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刺骨的冰雪與山巔之上的巨龍。


    女童死寂的瞳仁,就在那清亮的唿喚中輕輕縮緊。睫毛茫然顫動了一下,她臉頰慘白。


    蒼淩闌知道這是夢。


    隻因這樣的夢境,她已經做過太多太多次。


    在夢裏,每一次她都往前走。


    她展臂投身風雪,在群山的注視下變成一隻小小的,小小的光羽蛾。


    蟲兒拚命地飛,於狂風中撲打著透明的翅膀,渴望飛越群山,追上自己的執念與不甘。


    可如今的她,隻是一隻光羽蛾。


    遠山傳來一聲龍吟。四麵開始變得滾燙,龍息化作火焰,如流星般自天穹傾落。


    她的身體開始痛苦地發熱,但她還在飛;那對翅膀從邊緣開始燒焦,但她還在飛;直到最後,她飛不動了,燒成一小簇火星,從半空中墜落。


    光羽蛾會掉在地上死去。


    不過是飛蛾撲火。


    身後傳來幼鹿的悲啼。寒風中,是雪泥在哭,她的鹿崽子哭著漫山遍野地找她。直到四周徹底黑暗下來,第二聲龍吟響徹時,滾燙的火焰逼近小鹿——


    “……啊!”


    蒼淩闌睜開了雙眼,冷汗淋漓。


    她本能地掙動了一下,有人按住她的手臂:“闌小姐,是我。”


    窗外天色泛著淡白,似是破曉時分。軍醫小樓外有些嘈雜,殷雲站在床邊,伸手正要將她抱起來。


    蒼淩闌瞬間清醒了。


    第一個恢複的感知是渾身的酸軟和刺痛。療愈技能可以愈合傷口,但疲憊與失血導致的虛弱,卻是很難立刻康複的。


    她大概猜到是怎麽迴事,便將臂肘搭在殷雲脖頸上,沙啞地問了句:“迴城?”


    殷雲瞪了她一眼,板著臉不說話,隻小心地扶起她往外走。在小樓外恰好遇到蒼淩瑤,紫衣少女臉色更臭,狠狠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蒼淩闌:“……”


    今天這又是怎麽了這是?


    竹樓下停著兩隻憨土馱,這種溫順的戰獸沒什麽攻擊力,一般是用來拉貨車、馱行囊的。


    不遠處人來人往,說話聲和腳步聲交雜,果然是蒼家人在準備著撤離哨樓。


    有幾個小輩正不滿地抱怨,也有惴惴不安的。偶爾有人遠遠地往這邊瞅一眼,但沒有一個主動靠近。


    殷雲還在生悶氣,堅持不和她對視,隻將她抱上憨土馱的後背。


    蒼淩闌勉強在鞍韉上坐直了,說:“把我鹿崽子拎下來給我。”


    殷雲就默默地又走上竹樓,把仍在沉睡的雪泥抱下來遞給蒼淩闌,又塞給她用油紙包好的烙餅和裝在竹筒裏的甜米漿。


    蒼淩闌看了殷雲一眼,低頭咬了口烙餅,含混地申辯:“說來你可能不信,我這次受傷真的是個意外……”


    “意外?哈,意外!”


    腳步聲近。紫衣少女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滿麵陰沉。


    “蒼淩闌,你可真厲害。選拔第一輪鬥獸還沒打,禦獸師和戰獸就雙雙倒下的,我卻是第一次見呢。”


    蒼淩闌原本垂著眼,坐在憨土馱上慢慢地捧著米漿喝,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嘶,選拔。”


    她露出一種大夢初醒的神色,“今天是曆練第幾天來著?”


    殷雲扶額,長歎一口氣:“闌小姐,第五天了!後日便是第一輪鬥獸戰,您多少上點心吧。”


    “如今雪泥休眠,如果後天仍醒不過來,您想……怎麽辦?”


    ……


    怎麽辦,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不到半個時辰,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在城衛兵的護送下,二長老蒼英帶著一眾蒼家小輩離開了哨樓,沿山路返迴朔城。


    蒼淩闌坐在憨土馱背上,隨意地捏著雪泥的毛茸茸的鹿尾巴。沿途樹葉的陰影打在她的眉眼間。


    一般來說,兇獸進階的休眠期並不會持續很久。尤其是一階升二階這樣低等級的進階,幾乎不會出現休眠現象。


    但鹿崽子不是普通的鹿崽子,是變異過的鹿崽子。


    雪泥能在一階卡上十年,天知道它升二階之後需要睡多久?


    旁邊,蒼家小輩們帶著各自的戰獸,一邊走路一邊竊竊私語,各異的目光在她身上飄來飄去。


    “唉,她也有今日。平日裏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原來也會狼狽至此啊?”


    “一個靈界損傷的廢人,帶著隻灰土品級的飛光鹿,還能怎樣呢。”


    “唯一能戰鬥的戰獸倒下了,蒼淩闌豈不是直接出局了?”


    “唉,少說幾句吧,好歹當年也是……現在這樣,太可憐了。”


    “不說了不說了,哎呀,跟你們講,我契約的金剛豚啊,好像快學會元素技能了……”


    他們把聲音都壓得很小,照常來說是聽不見的。


    但幹獵人這行的,聽覺敏銳超凡,蒼淩闌其實知道眾人在說她的閑話。


    隻不過她這些年早已習慣,此時更是無心在意。蒼淩闌四下一瞧,見城衛兵隨行在旁,便忍不住問起奇霜洞窟的後續,得知附近已安排好了布防,才把心放下了少許。


    朔城常年應對獸災,在這方麵已算是得心應手。按理來說,隻要能夠提前籌備,應該不會出大事……按理來說。


    突然,走在前方的蒼英二長老抬手示意,蒼家行進的隊列停了下來。


    “出來。”


    二長老銳利的目光看向一叢樹影,深處……窸窣窸窣。


    有什麽動了動,怯生生地將身軀探了出來。


    頓時,蒼家小輩們發出一串驚唿!


    “哇,這是什麽兇獸?”


    “有點像鬼手蔓,但是怎麽……這麽大隻啊!”


    “不是鬼手蔓吧,你瞧,人家藤條上有花苞呢,是不是其他什麽稀有的攀藤科兇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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