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霧,天邊懸著皎潔彎月。


    蒼淩闌沿著曲折的長廊安靜地走著。中堂那邊燈火通明,家主與長老們在宴請遠道而來的王使,但已經暫時和她無關了。


    “朱雀印,王都學府……”


    四下無人,黑發少女自言自語,眼神有點放空。


    原來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外麵的世界還有人記得當年那個蒼淩闌,可她已經快要將朔城之外的世界遺忘。


    蒼淩闌下意識往腰間一摸,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那袋烈酒已經被小叔沒收了。


    “嘖。”她咋舌,隻得轉而扶住短刀,抬頭看著月亮,長長地籲了口氣。


    蒼家祠堂立在府邸的南端正中,明明沒有掛燈,卻是明亮的。


    無數小小的光團停在匾額上、飛簷下,梁柱間。那是光羽蛾,連品級評定資格都沒有的弱小生物。


    就是這樣的小蟲,聚成千百隻,照亮了莊嚴的宗祠。


    “叮叮叮……”


    隨著黑衣少女走近,光羽蛾展翅四散,化作光點掠過祠堂的簷下。


    蒼淩闌眯了眯眼,有些恍惚。


    彈指間,真的已經十年了。


    十年前,也是這裏。她的小叔曾在蒼家祠堂為她點了九九八十一盞青瓷燈,與飛舞的光羽蛾交相輝映,如夢似幻。


    那一年,她不過七歲,已出現了開辟靈界的征兆,比正常人的啟靈時間整整早了十年。


    前無古人,青史未載。於是四國八方俱驚,天下為她震動。


    “七歲的先天啟靈,聞所未聞呐!”


    “這孩子,竟比她父親都……”


    “天佑蒼家,天佑朱烈!”


    唯一的一道坎兒,就是她那時確實太年幼了。孩童識海脆弱,先天啟靈內蘊風險,必須慎之又慎。


    祠堂夜深,青瓷燈靜悄悄地燃著。


    琳琅朱魚的魚脂做燈油,淨魂白草的草莖做燈芯,起安神定魂之效,助她開靈界,悟陣紋。


    而她一身青裙華服,盤坐在正中燈火匯聚處,嗓音軟糯:“小叔小叔,阿爹今晚不迴來嗎?”


    “兄長他去的地方太遠了。訊息難傳,想來他也料不到闌兒會啟靈得這樣早。”


    那一年,年輕的蒼簡抱著她,麵容含笑,卻也藏著若有若無的憂愁。


    他摸著女孩兒的頭發,柔聲說:“小叔陪闌兒啟靈,等到下迴兄長歸來,咱們一起嚇他個大的,好不好?”


    “可是阿爹好久不迴朔城了。”


    她眨眼,軟綿綿地搖著蒼簡的衣袖,“他都不想闌兒的,這麽壞。”


    燈火搖曳在女孩兒漂亮的蒼色眼底,她小聲說:“等開啟了靈界,闌兒也想契約一條龍,要像銀月那樣大個兒的,背著我們飛去找阿爹……”


    ……


    身後傳來一聲輕歎。


    “闌兒身上還是血氣太重。”


    蒼簡分開夜色緩步而來,眉眼溫和,“我平日裏來祠堂走動,這些小蟲都不亂飛的。”


    家主緩緩抬手,幾隻光羽蛾收翅落在他瘦削的指上,明明滅滅。


    “小叔?”


    蒼淩闌意外地挑眉,“結束得這麽快?”


    “陪那位小公子飲了幾杯酒,便推說身體不適出來了。”


    蒼簡歎息一聲,揮手放走了那幾隻光羽蛾,“學府派這樣一個孩子前來出使,怕是本就存了幾分敷衍之意,我們做到不失禮數,也就可了。”


    蒼淩闌點了點頭,忽然眼眸暗了暗:“小叔有沒有覺得,這隊王使,有點……”


    “闌兒。”


    蒼簡打斷她,“朱雀使乃國主意誌,慎言。”


    “……好,小叔心裏明白,我不多嘴。”


    蒼淩闌抿唇,很聽話地換了個話頭:“學府來了人,是今年蒼家的啟靈儀式已經結束了吧。怎麽樣?”


    “二十三個成功後天啟靈的孩子,不好不壞,差強人意罷了。”


    蒼簡不緊不慢地說罷,側眉看了她一眼,“不過今年有瑤兒,還有你。許多事便不好說了。”


    蒼淩闌失笑:“我算什麽,我……”


    蒼簡沒理會,淡然說下去:“接下來,王使會在朔城停留約半個月,監督蒼家競選出兩個名額,烙上朱雀印便直接隨王使南下,成為學府新生。”


    “闌兒,你怎麽想?”


    蒼淩闌不說話了。


    她閉上了嘴,也閉上雙眼。


    舊日的火舌似乎從記憶深處燒起來,燙遍她的四肢百骸。


    火。


    十年前,也是這裏。抱月銀翼龍噴吐出的烈焰,曾將她此刻所站的地方化為火海。


    千百隻光羽蛾在火海中墜落。四下兵戈亂響,夜幕被燒穿了一角,亮得更勝白晝一籌。


    那是七歲的蒼淩闌倉皇推開祠堂正門時,撲入眼簾的第一幕。


    “蒼穹逆賊!!”


    有人悲憤怒吼,聲如洪鍾,“毀宗祠,竊祖器,你怎敢——”


    “造孽啊,行如此離經叛道之事,你就不怕青龍神魂降罪麽!!”


    光。


    是火光,也是劍光。長劍轉瞬而至,驚得血色飛濺。


    “兄……長。”


    劍鋒盡頭,蒼簡怔怔嗆出一口血。


    年輕的蒼家家主不敢置信地低頭。供奉了幾百年的祖劍,此刻穿透了他的胸膛,將他釘死在宗祠的牆上。


    “小叔——!!!”


    女孩的淒聲震碎夜色。


    叛族者逆著火光迴頭,露出一雙冰冷至極的雙眼。


    手腕一抖,男人手握長劍,轉身而去,劍尖尤自滴答瀝血。


    “小叔,小叔!!”女孩近乎慘烈地尖叫著,她撲過來,卻扶不住蒼簡倒下的身體,隻能一起跪在地上。


    好燙,好燙。從小叔胸口汩汩湧出的鮮血,燙紅了纖白的手指。


    她眼前發黑,嗓眼一甜,同樣滾燙的血也從自己的咽喉裏嗆出來。


    叛族者走向他契約的銀龍,沒有多看一眼昏死過去的族弟,也沒有多看一眼跪地吐血的親生女兒。


    ——孩童識海脆弱,先天啟靈內蘊風險,必須慎之又慎。


    而女孩親眼目睹父親將小叔一劍穿胸,蒼家化為燎燎火海,已是心神俱崩,靈界搖墜。


    劇痛貫穿了意識,咬向每一寸感知。


    “為什麽……阿爹,為什麽弄傷小叔,你怎麽了,你要去哪兒……!!”


    她跌倒在泥濘裏,髒了新裁的青裙。靈界崩潰的痛楚讓她爬不起來了,隻能拚命地伸手,看著父親的背影在五指間越來越遠。


    抱月銀翼龍展開了巨大的鱗翅。它並沒有飛,而是望著字字泣血的小女孩,低鳴兩聲。


    蒼穹手握長劍,立於龍背之上。


    他道:“銀月,走。”


    “不要,別走……”


    蒼淩闌淒聲哭道:“阿爹,阿爹!!”


    她淚流滿麵,唇角含血,乞求著那頭銀龍,“銀月,銀月,求求你,別帶我阿爹走!!銀月……!!”


    蒼穹聲冷如鐵,厲喝道:“走!”


    下一刻,八階的抱月銀翼龍騰空而起,神龍威壓浩蕩鋪下——


    阻斷了還欲追來的蒼家長老們。


    也讓那女孩初啟的靈界,摧枯拉朽地破碎成泥。


    ……


    “我還能怎麽想呢?”


    蒼淩闌睜開眼,成群的光羽蛾飛過祠堂大門,有三兩隻照亮了少女烏黑的發梢。


    十年前,她的阿爹自王都而歸,掠走蒼家祖器“蒼天青冥”,乘著銀龍飛向薄暮山脈的另一端,再也沒有迴來。


    而她也在那個夜晚後天賦盡失。此後十年,四國八方,少了一位本該前無古人的驚絕天才。


    唯獨這座邊境古城,多了個遊蕩在薄暮山脈間的小獵人。


    這座山,成了她的執念。


    她想要銀龍迴頭,想要神劍歸鞘。她想要追上消失在遠山盡頭的父親,問一句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背叛,為什麽拋棄。


    “我算過,小叔。”


    蒼淩闌道:“以我現在的本事,勉強能在薄暮山脈外圍行走。如果從外圍繞過這山,需要走兩千九百多天,大概八年。”


    而現在,她會挽弓,她能揮刀。她能與狂躁的破鑼暴熊對敵,她讓光羽蛾四散而逃。


    卻也僅止於此了。


    “但是,”蒼淩闌冷靜道,“銀月飛過那片山脈,隻需要一個振翅。再飛躍另一片山脈,也是一個振翅。我追不上他。”


    “……”


    蒼簡手扶祠堂大門,沉默站立著。月色下,男人的麵容更顯蒼白病氣,又籠著幾分哀傷。


    十年前,叛族者賞他當胸一劍,舊傷至今未愈。


    “沒有辦法,人類的力量過於微薄。”他歎道,“凡人終究是比不上禦獸師的。”


    蒼淩闌:“是啊,真不甘心。”


    蒼簡:“你想怎樣?”


    蒼淩闌又沉默了須臾。


    她抬頭看了看月亮,終於開口。


    “他們說,學府是年輕禦獸師們的聖地,或許那裏可以療愈傷損的精神力。”


    “他們說,學府的大先生通曉天下萬事,或許她會有重啟靈界的辦法。”


    “他們還說,傳說中的朱雀神就棲息在王都的金梧神木上,守望著這片土地上的萬民。”


    “就算他們說的不是真的,至少王都的天地比朔城開闊,那是蒼穹曾經走過的地方。”


    是啊,她還能怎麽想呢?


    白日裏王使問起,她說她不是禦獸師,隻是個獵人。


    但遠山般的執念,仍在凝視著她。


    蒼淩闌閉了閉眼,緊攥著腰間短刀,輕聲道:“我有點想再試試。”


    “試試離開朔城,上王都,入學府……尋找做禦獸師的路。”


    蒼簡似乎早猜到她會這樣說,並無意外,隻道:“你的靈界至今破損,不僅自身無法修煉,更開不了陣紋。”


    “沒有戰獸,就不會有人會承認你是禦獸師,學府也會不收你這個學子,你怎麽辦?”


    蒼淩闌堅持道:“我有戰獸。”


    蒼簡道:“旁人怕是不這樣想。”


    蒼淩闌不說話了。


    她垂著睫毛,仿佛陷入某種深深的思索。


    或許這確實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蒼簡長歎一聲。


    他開了祠堂的大門,指著裏麵:“罷了,先不說了。今日時辰已晚,闌兒去睡吧。”


    卻在這時,蒼淩闌抬起臉。


    “如果小叔早一日問我,我可能會說,假若旁人不承認我,我就把那人打一頓。”


    她神態冷肅,語調認真地說:“如果還是不行,那就再打一頓。”


    “……”


    “但那是獵人的解決辦法,有些粗暴。”


    蒼淩闌深吸一口氣,一派痛定思痛之色:“既然我想要做禦獸師,便該糾正這類陋習,從此用禦獸師的辦法考慮問題。”


    她抱臂沉思,緩緩踱步:“比如現在,假若旁人不承認我,我應該叫雪泥和阿尾替我把那人和他的戰獸打一頓。”


    “……”


    “如果還是不行,那就再打一頓。還不行繼續打,直到……啊!”


    話沒說完,蒼淩闌一個趔趄,被小叔一巴掌推進了祠堂裏。


    “怎麽了!”少女惱怒迴頭,振振有詞,“禦獸師之間的鬥獸不就是這麽迴事嗎——”


    “你那是鬥獸還是鬥人?”蒼簡麵無表情地將大門砰地關上,“夠了,滾進去睡你的覺……潑丫頭。”


    兩息後,那門卻又吱呀一響,從外麵打開一個縫隙。


    “按照家族慣例,家族新啟靈的一代子弟,將進入薄暮山脈外圍曆練,並於哨樓處舉行鬥獸之戰。今年會有王使同往,兩枚朱雀印的名額,也會依此判定歸屬……”


    伴著家主幽幽的嗓音,當啷一聲,一個東西被扔進來。


    蒼淩闌借著月色一看,是枚刻著盤龍圖騰的青色木牌。


    “小叔……!”


    蒼淩闌驀地抬眼,將那青牌緊緊握住——跟在家主身邊多年,她豈會不認得,掌中冰冷發硬的,正是蒼家子弟每年離家曆練時的信物!


    “你若果真下定了決心,想去便去罷。就一個要求,把你那煞氣收收。”


    門外,蒼簡的身影逆著月光,抬袖隔空狠狠指了她兩下,“若敢把你的同輩和他們的戰獸禍害出什麽傷亡來,我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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