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頊想起了豐隆臨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語,隻覺胸中憋悶難言,將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沒有否認小夭的話:「我的確曾經這麽想!」


    小夭說:「你們都隻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賴上了我,可是實際上,是璟救了我。」


    顓頊愕然地看著小夭。


    小夭說:「離開玉山時,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之後碰到的那些事,我給你提過,卻從沒仔細講過,不是因為我忘記了,而是那幾十年的日子隻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難以啟齒。被九尾狐妖關在籠子裏打罵折磨時,被他逼著吃下難以想像的噁心東西時,我活得連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們拋棄了我,讓我經歷這噩夢般的一切。我是熬過來了,但心已經傷痕累累!我剛遇見璟時,他比最骯髒的乞丐都骯髒,本來隻是一念間的隨手相救,並不在乎他的生死。可當我發現他身上的傷時,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強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隻要他能克服一切陰影,好好地活著,我就能看到自己痊癒的希望。我自己經歷過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麽殘忍地折磨羞辱後,變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舊溫和善良、信任他人,卻非常非常難!但璟做到了!他讓我明白,不管別人怎麽對我們,我們都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心依舊柔軟美好。哥哥,你覺得他處置篌時優柔寡斷,可你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傷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殺了我嗎?」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傷害我的事!」


    「璟對篌何嚐不是這樣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愛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樣,堅信篌不可能傷害他。我本來以為,璟經歷了篌的背叛和傷害,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變,但是他沒有!哥哥,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堅強嗎?看似和我們不同,但璟隻是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打敗他所遇見的苦難。」


    顓頊沉默不語,如果是以前,他縱然嘴裏不說,心裏也不會認同,但現在他不確信了人。一個對天下大勢分析得那麽精準的人,一個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如何去復仇嗎?


    小夭說:「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告訴他『我不會付出,也不會相信』,他對我說『他會先付出,他會先相信』,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說老實話,我雖然感動,也隻是感動了一瞬,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在我看來,做得了一時,做不了一世!何況人心善變,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經歷了那麽多事後,還能說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話嗎?還願意去這麽做嗎?」


    顓頊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


    小夭說:「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說,時時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雖然我從來沒說過,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許在你眼中,我什麽都好,可實際上,和這樣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顓頊淡淡地說:「他也許是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為了防風意映,把你傷到嘔血。」


    小夭嘆氣:「是啊!璟的確有做錯的地方,可我何嚐沒有錯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處理好這事,可我偏偏什麽都不做,隻是袖手旁觀地看著,等著璟向我證明。那時我還不懂,相戀可以隻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卻一定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我們犯了錯,所以我們承受懲罰。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去喜歡一個人,犯點錯很正常,隻不過我們的錯被防風意映和塗山篌利用了而已。」


    顓頊一直不敢去深思豐隆臨死前說的話,可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間,灼燒著他。此刻,壓抑在心中的所有情緒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煩地說:「就算璟千好萬好,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不管怎麽樣,璟已經死了!」


    「砰」一聲,小夭竟然將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紮入了手掌。


    顓頊忙拉過她的手,一邊清理琉璃碎片,一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本來是看你不高興,想陪你喝點酒,讓你高興一點,我卻……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說什麽,都慢慢說吧,我會仔細聽著!」顓頊低著頭,把碎琉璃一點點挑幹淨,挑完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才幫小夭上藥。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傷口,顓頊卻慎重得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斷了。


    小夭怔怔地看著顓頊,破碎的畫麵在眼前閃過——


    左耳說:「雄獸隻要看中同一隻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鳳凰林內,顓頊將鳳凰花插到小夭鬢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隻能決鬥。」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爭,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塗山璟。」


    …………


    小夭的淚珠猶如斷線的珍珠,簌簌墜在顓頊手上,顓頊抬起頭,焦急地問:「怎麽了?很疼嗎?」


    小夭一言不發,隻是落淚。


    顓頊急得問:「小夭,小夭,你究竟哪裏難受?我立即傳召鄞。」


    小夭問:「是你派人去清水鎮幫塗山篌嗎?」


    顓頊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復了正常,不過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著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覺不到。顓頊說:「你為什麽這麽問?」


    「我想知道真相。顓頊,是你派人去幫塗山篌嗎?」


    顓頊想否認,可是他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否認,他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為她已經經歷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可沒想到原來世間至痛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拿著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開你的骨頭,五髒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膚在痛,連每一次唿吸都在痛,以前的所有痛苦都不抵今日萬分之一,痛得她隻想永墜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閉上了眼睛,甚至無法再看顓頊一眼:「滾出去!」


    「小夭!」顓頊緊緊地抓著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把手從他的掌中掙脫了出來,剛剛長好的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手。


    「小夭……」


    「滾!」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幾案,酒器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她臉色發青,身體簌簌直顫,猶如一葉即將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聽我說……」


    「我讓你滾!」小夭的掌上出現了一把銀色的小弓,她開始搭箭挽弓,隻是眼睛依舊閉著,她緊緊地咬著唇,咬得血都流了出來。顓頊一步步倒退著走到了門口,卻不肯跨出去,一道門檻就是兩個世界,一個有小夭,一個沒有小夭。


    黃帝聽到動靜,匆匆趕來,一看小夭和顓頊的樣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璟的死因,忙一把把顓頊拽出屋子。他一邊掌間蓄力,戒備地看著小夭,一邊急促地對顓頊說:「立即離開!不要逼小夭殺了你和她自己。」


    黃帝用力把顓頊推到暗衛中,對瀟瀟命令:「立即護送顓頊迴紫金頂。」


    瀟瀟不顧顓頊的掙紮,強行把顓頊推上了坐騎。


    坐騎馱著顓頊,剛剛飛到空中,一聲椎心泣血的悲嘯從屋內傳來。顓頊迴頭,看到小夭睜開了眼睛,她唇角是殷紅的血,手上也是殷紅的血,漆黑的雙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艱難絕望時,小夭都在他身邊,每次他迴頭,總能看到她溫暖堅定的目光,可現在她卻用最冰冷無情的目光看著他。顓頊就好似五髒六腑都被剖開了,痛得他整個人站都站不穩,軟跪在了坐騎上。「迴去!我要迴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騎迴頭,瀟瀟甩出長鞭,勒住了坐騎的脖子,強行帶著坐騎往前飛。


    「小夭!」顓頊的叫聲無限淒涼,傾訴著他願意用一切去守護她,也願意做一切讓她快樂無憂。可小夭什麽都聽不到,她手一鬆,一隻銀色的小箭射入了坐騎小腹,一箭斃命,坐騎急速下墜,幸虧瀟瀟反應快,立即把顓頊拉到了自己的坐騎上。


    又是一箭飛來,射中了顓頊的發冠,所有人魂飛魄散,失聲驚唿。顓頊披頭散髮,呆呆地看著小夭。明明靈力不弱,他卻沒有絲毫躲避的念頭,這一刻,顓頊竟然想起了母親自盡時的樣子,她心口插著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顫抖,卻笑著跳入了父親的墓穴。原來情到深處,真的會寧死也不願失去,他終於理解了母親的選擇。


    顓頊用力推開瀟瀟,麵朝著小夭的箭鋒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衛們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衝上去想擊殺小夭,顓頊吼叫:「不許傷她!不許!誰敢傷她,我就殺了誰!」


    黃帝擋在小夭麵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顓頊已經一時糊塗,你不能再糊塗!」


    小夭盯著黃帝,身子搖搖晃晃,喃喃說:「你早知道!你們都騙我!」顓頊和黃帝是她世間僅剩的血緣至親,卻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氣血翻湧,連射了兩箭,已經神竭力盡,手中的弓箭漸漸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黃帝抱住了她,對空中的顓頊怒叫:「你還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嗎?」


    顓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耳畔風聲唿嘯,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悲鳴。這一生每個決定都有得有失,他從沒有後悔做過的任何事,可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個陌生的念頭,我做錯了嗎?


    ——


    ——


    黃帝下令,給小夭用了安心寧神的藥,小夭悠悠醒轉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卻全身酸軟無力,又倒迴了榻上,這是過度使用力量、透支身體的後遺症。


    苗莆扶著小夭靠坐好,小夭揉著酸痛的手指說:「我這是怎麽了……」顓頊悲痛欲絕的臉突然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顓頊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磨難,早被千錘百鍊得堅如磐石,即使做夢,小夭也不可能夢見這樣的顓頊,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殺顓頊?」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也許她是希望苗莆告訴她,一切都隻是噩夢!


    苗莆蒼白著臉,低下了頭。


    是顓頊殺了璟!而讓顓頊動殺機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真寧願永睡不醒!其實,她最應該射殺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來,可那笑聲比哭聲還讓人難受,苗莆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黃帝走了進來,對她揮了下手,苗莆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間,黃帝蒼老了許多,他默默看著小夭,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縱然他智計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後,黃帝說:「顓頊已經鑄成大錯,就算你殺了他,也不可能讓璟活過來。」


    小夭痛苦地問:「你們是我最親的親人,卻一個殺了我的夫婿,一個幫著隱瞞欺騙!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


    黃帝嘆息:「對不起!我盡力化解了。顓頊是個聰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捨,我以為他能明白……可我還是低估了他對你的感情。等知道璟出事時,說什麽都已經晚了,我隻能暗暗祈求你一輩子都不知道。」


    「自從知道有人害了璟,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麽對付他。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讓他做我的藥人。聽說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發明了無數酷刑,其實他可真笨,想要折磨人應該先學好醫術,隻有醫師才知道人體最痛苦的部位,也隻有醫師才能讓一個人經受了一切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卻依舊活著……」小夭悲笑起來,「竟然是顓頊,讓我恨得連千刀萬剮都覺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顓頊!」


    黃帝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殺了顓頊,除了讓天下陷入戰火中,你能得到什麽?」


    「我至少為璟報仇了!」


    「報仇了,你就痛快了嗎?就高興了嗎?」


    小夭決然地說:「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顓頊時,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顓頊,再自盡,讓一切都結束!


    「究竟是痛快還是痛苦,你肯定會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誰?你的母親是為了軒轅百姓戰死的軒轅妭(bá),你的父親是寧死也沒有放棄神農的蚩尤,你的父王是為了天下萬民毅然放下權勢的白帝。你若為了自己,讓天下傾覆、萬民流離,你根本不配做他們的女兒!」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們都是名傳千秋的大英雄,你們願意承擔大義責任,是你們自己的事,我隻想做個自私的普通人,找個小小的角落,為自己的喜怒哀樂活著!睿智英明的黃帝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顓頊報仇,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現在殺了我!為了你的天下大義,你應該能狠下心動手!」


    幾千年都沒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了,黃帝無奈,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他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突然迴身,說道:「你可以不考慮他們,但你至少該考慮一下璟。璟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願意讓你這麽做?」


    小夭的臉挨在枕上,冷冷地說:「這話你應該去對顓頊說,璟究竟做錯了什麽,他要殺璟?」


    黃帝嘆息,佝僂著腰,離開了。


    屋內寂寂無聲,小夭的倔強鋒利消失,眼淚無聲地滴在枕上。


    ——


    ——


    幾日後,小夭的身體恢復。她發現,所有她做好的藥都不翼而飛;所有她製藥的工具都消失不見;藥房裏存放的藥材,不管有毒沒毒,全都清空;就連藥田裏種的藥草也全被拔掉了。可以說,現在的藥穀完全是空有其名,別說藥,連藥渣子都找不到。


    侍衛一天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地盯著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監視,小夭根本無法離開小月頂,更不可能進入防守嚴密的紫金頂,甚至,她連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藥穀,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鳳凰林。小夭被黃帝軟禁了起來,可她既沒有試圖離開小月頂,也沒有和黃帝吵鬧,每日裏隻是發呆,常常凝望著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一動不動地坐幾個時辰。


    每天,黃帝都對小夭說些勸解的話。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樣,冷言冷語、針鋒相對,她沉默安靜,不言不語,黃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也猜不透小夭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


    ——


    苗莆來收拾食案,看到半個時辰前端來的飯菜一點沒動,含淚勸道:「小姐,吃一點吧!」


    小夭笑了笑說:「苗莆,你坐下。」


    苗莆神情緊張地坐下,以為小夭要吩咐她什麽要緊的事。


    小夭問:「你喜歡左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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