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頊不確定!陣前換將,不是明智之舉,尤其豐隆的身份特殊。如果此時換將,相信豐隆是真敗了的人會說:黑帝不信任中原將領,一次敗仗就換了大將;而不相信豐隆是真敗了的人會說:我就知道那些中原將領藏有異心,肯定會勾結叛逆,陛下以前被蒙蔽了,如今終於看出來了。


    顓頊怒火平息,冷靜下來。他對黃帝說:「我相信豐隆,不打算換掉他,但我想親自去一趟清水,弄清楚他為什麽會貪功冒進。」


    黃帝隻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小夭卻突然說:「我想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心裏很願意,理智卻不想小夭置身險地:「這不同於和高辛的戰爭,會有危險。」


    「我一直待在你身邊,你沒有自信自保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想,我和外祖父都不會同意你去。」


    顓頊笑道:「伶牙俐齒,就會狡辯!那我們一起去!」


    三日後,安排妥當一切,顓頊帶著小夭秘密趕往清水鎮。


    昔日繁華的清水鎮已經人去屋空,經過迴春堂時,顓頊對小夭說:「所有清水鎮的居民都遷到了附近的城鎮,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戰爭結束後,如果他們願意迴來,可以迴來。」


    小夭默默點了點頭。


    整個清水鎮都變作了大軍營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徵用,豐隆住在屬於塗山氏的一個宅子,恰是璟曾經住過的宅子。豐隆趕出來迎接顓頊,精神很萎靡。


    顓頊未提戰況,笑道:「你倒會挑地方,竟然霸占了塗山氏的宅子。」


    豐隆道:「這是鎮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沒人敢住,索性就拿來住了。陛下怎麽知道這是塗山氏的宅子?」這種瑣事可不會有人去奏報顓頊,否則顓頊每日光看各種奏報都看不完。


    顓頊道:「以前我在清水鎮住過幾年,對這裏還算熟悉。」


    豐隆十分詫異,幾年可不短,想來發生在他和顓頊認識前,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時還在高辛吧?難道陛下那個時候就在為今日做準備?」


    顓頊笑道:「一半一半,那時我可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繼位,隻是想來看看讓爺爺和王叔都頭疼的硬骨頭。當然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有一日,我要來啃下這塊硬骨頭,該怎麽辦。」


    豐隆很是羞愧,低著頭說:「陛下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讓陛下失望了。」


    顓頊放慢了腳步,拍拍豐隆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百年的相識,一次勝負不會讓我對你失望,我倒更擔憂你會對自己失望。」


    豐隆沉默不語,神情複雜。


    行到一處園子的月門前,豐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道:「陛下,這幾日就住這裏。」


    顓頊雖然知道璟曾住在這座宅子,但他並沒有來過,所以沒有什麽感覺,小夭卻對這個園子很是熟悉,璟當年就住這裏。


    炎炎夏日時,廊下會掛著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紫靛藍色、月下荷白色……配合著冰晶的色彩,雕刻成了各種花朵的形狀。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開來,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庭院中開滿各種鮮花,有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闍婆、薝蔔……


    小夭走進圓月形的拱門,看見各種鮮花繽紛綻放,一如當年。一瞬間,小夭幾乎覺得,會有一位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清潤君子從花叢中站起,含笑凝視著她。


    可是,沒有!


    陽光依舊明媚燦爛,鮮花依舊繽紛爛漫,那個曾無數次凝視著她的人卻不見了!小夭心口發疼,眼前發黑,就要跌倒,顓頊忙迴身,攬住她:「小夭!」


    「沒事,不小心被絆了下。」小夭盡力克製,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靈力的顓頊和豐隆耳朵裏十分清晰。


    顓頊輕聲問:「璟以前就住在這裏?」


    豐隆也想起來了,璟以前說過,其實他和小夭早就認識,看樣子小夭也來過清水鎮。豐隆忙道:「我命人另外準備地方。」


    顓頊剛想說好,小夭強笑著說:「就住這裏。」至少這裏還有他的氣息。


    豐隆遲疑地看著顓頊,顓頊對豐隆點了下頭,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辦。豐隆行禮告退:「一路風塵,陛下先沐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將領在前廳邊做事邊等候。」


    ——


    ——


    顓頊沐浴更衣後,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著滿庭的鮮花。


    顓頊坐到小夭身旁,問道:「景致和當年像嗎?」


    「花開得和以前差不多,不過,當年廊下掛了很多冰晶風鈴。」


    「我命人去找,依舊掛上。」


    小夭側過頭,視線與顓頊一碰,立即避開了,她低聲說:「顓頊,你……你不要這樣!」


    「不要哪樣呢?」顓頊的聲音如同江南暮春時節的雨,柔軟悲傷,「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隻能盡力讓你開心點。如果思念璟能讓你開心,我也會幫你。」


    「這樣做,你會開心嗎?」


    「對我來說,開心或傷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舊在我身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璟,你就永遠這樣嗎?」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小夭,我從沒有要你忘記璟!沒有人能抹掉過去的記憶,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髮蒼蒼時,璟仍活在你的記憶裏,一如他離開時。我隻是希望,在你的未來裏,允許我和你相依為伴。」


    小夭看向顓頊,嘆息:「顓頊,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把自己放在這麽卑微的位置上?為什麽要如此固執?你是整個天下的君王啊!


    顓頊凝視著小夭,微笑著說:「一切隻因為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很堅定,小夭再次倉皇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顓頊伸手攏了攏她零碎的鬢髮,說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見豐隆他們。我還打算去軍中轉一圈,如果傍晚沒迴來,你自己先用飯。」


    小夭沒有抬頭,顓頊站起,看了一眼滿庭的鮮花,將悲傷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


    ——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著滿庭鮮花,明媚絢爛。


    直到夕陽斜映。


    園外,突然傳來驚慌的嗬斥聲、尖叫聲,小夭抬起頭,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著銀白的麵具,一身如雪白衣,腳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雲霄中。他手拿一張銀色的大弓,顯然已經射出了一箭,正在搭箭彎弓,準備射出第二箭。


    「顓頊!不!」小夭厲聲尖叫,向著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時,她腦中一片空白,隻有唯一的念頭:顓頊,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當她跑到府門,看到顓頊跌坐在地上,滿身鮮血,正仰頭看著天空。雖然侍衛很多,可未等侍衛追上去,相柳已經驅策坐騎離開。


    顓頊用靈力將聲音送了出去:「相柳,他日我必取你性命!」


    雕聲清鳴中,相柳翩然遠去,隻留下一陣傲慢狂妄的大笑聲,在天地間迴蕩。


    小夭衝到顓頊身邊,緊緊抓住顓頊,整個人都在發顫:「你……你……」唇齒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顓頊握住她的手:「我沒事,豐隆幫我擋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個暗衛,我身上的血是豐隆的。」


    豐隆已經被侍從抬進屋子,軍醫正在幫豐隆處理傷口。


    雖然相柳一箭穿透了豐隆的身體,可並未射中要害,顓頊相信,以豐隆的靈力和小夭的醫術,豐隆不會有大礙。


    顓頊說:「幾百年來,收集了無數相柳的資料,可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箭術居然如此高超。豐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我擋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豐隆說:「相柳應該早就埋伏在附近,等著我們從軍營迴來。踏進府門那一剎那,正是心神最鬆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殺時機。我看相柳,不做軍師,去做殺手,也肯定會揚名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僅僅兩個多時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職了!我一定會徹查此事……」


    豐隆突然身體抽搐,肌膚變得烏黑。


    小夭急叫:「護住他的心脈!」一個靈力高深的暗衛忙用靈力護住了豐隆的心脈。


    軍醫茫然驚懼地說:「傷口已經處理幹淨,以將軍的靈力不應該如此。」


    小夭匆匆給豐隆餵了一顆藥丸:「箭上有毒。」


    顓頊說:「趕快幫豐隆解毒。」


    豐隆眼巴巴地看著小夭,小夭的醫術不見得是天下第一,可毒術絕對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腳冰涼,聲音不自禁地發顫:「相柳這次來行刺,是抱著必殺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長期服用各種毒藥練功,這天下沒有任何毒藥能毒倒他,他的血才是天下至毒。」


    顓頊的心沉了下去,麵色發青。


    豐隆強笑著問小夭:「是你也解不了的毒嗎?」


    一百多年來,她費盡心機想毒倒相柳,把各種奇毒都下給相柳過,如果能解,她早已經將相柳毒倒了。小夭臉色發白,嘴唇發顫:「我……我……盡力!」她號稱醫術高超,毒術冠絕天下,可原來有朝一日,竟然要眼看著親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製解藥,又一波疼痛襲來,豐隆胸口以下的身體變得烏黑。


    這種毒發的速度,連配製解藥的時間都完全不給,相柳果然狠絕毒辣,小夭的眼淚落下:「我沒用!我太沒用了!」


    顓頊本以為豐隆沒大礙,可如今豐隆竟然是一命換一命救了他……顓頊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痛苦地說:「對不起!豐隆!對不起!」


    豐隆笑起來:「你們別這樣!遲早一死,雖然比我以為的早了許多,但這一生,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沒有什麽後悔遺憾。隻有一個人放不下……」豐隆掙紮著起來,想給顓頊跪下,可身體完全不受控製。


    顓頊摟住豐隆的肩膀,讓他躺下:「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有話隻管說!」


    「陛下,求您饒過馨悅!神農山中謀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參與,本來無顏求陛下饒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悅,她……她是個看著精明,實際愚笨的姑娘,對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會聽我爹的話,以前還能聽我幾句,可因為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後,她也恨上了我。我……我……」豐隆的身體痙攣,聲音斷在口中,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顓頊。


    顓頊麵色鐵青,一言不發。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豐隆為什麽會貪功冒進。


    小夭哭著說:「哥哥,求你答應豐隆吧!」


    顓頊握住了豐隆的手,盯著豐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說:「我承諾你,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妃嬪以她為尊!」


    「謝……陛下!」豐隆終於鬆了口氣,眼睛內透出歡喜,黑氣已經從胸膛漫到脖子。


    顓頊快速地說:「這一生,隻有兩個人在我最危難落魄時,給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個是小夭,一個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說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係,可你與我無親無故。在當年的形勢下,你給我的不僅僅是一份助力,還是一份來自一個傑出男兒的認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對我有多重要……」


    顓頊用力地握著豐隆的手,眼中含著淚:「不管再過多少年,我都會清楚地記得,軒轅城中,我們站在大荒的地圖前,用一杯清水,約定了神農山相聚!我曾經想過,等打敗共工,我會請你喝一杯清水;我還想過,當我們白髮蒼蒼,一起迴顧我們的崢嶸一生時,要飲一杯清水!帝王之路,註定孤單。我這一生註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己,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隻願意託付給你!」


    黑氣已經瀰漫到豐隆的鼻子,豐隆微笑,卻因為臉一半黑、一半白,笑容顯得猙獰恐怖。他嘴唇翕動,小聲喃喃。顓頊低下頭,才能聽到豐隆的話。


    「陛下,其實……其實……想出『棄軒轅山、占神農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聰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幹,是他說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麵讓中原氏族聯合支持陛下……我……我霸占了他的功勞……對不起……陛下、璟,對不起……」黑氣瀰漫過了眼睛,豐隆睜著雙眼,停止了唿吸。不知道他的對不起是對顓頊說的,還是對璟說的。


    豐隆最後的話太讓人驚駭,死亡的悲傷都被沖淡了,顓頊呆呆地坐著,麵色慘白。他一直以為璟是因為小夭和豐隆才不得不選擇了他,可原來竟然是反過來的,豐隆是因為璟才選擇了他。


    小夭輕輕合上了豐隆的眼睛,淚珠簌簌而落。赤水河畔初相逢,瀛洲島上再相遇,歸墟海中同船共嬉,小祝融府內飲酒唱歌,赤水府裏的盛大婚事……百年時光,恩恩怨怨,到這一刻隻剩下了看故人離去、無力迴天的悲傷。


    殘酷的現實是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人,禺疆衝進來奏報,相柳率兵突襲,一邊進攻,一邊叫著豐隆已死,惑亂軍心。


    顓頊立即將一切紛亂複雜的心緒都壓下,匆匆穿起鎧甲,離開了。


    從射中豐隆的那一刻起,相柳就知道豐隆必死。迴去之後,立即帶兵來襲擊。


    軒轅大軍失去了主將,士氣低迷。右副將軍赤水獻又為了給豐隆報仇,不聽禺疆的調遣,橫衝直撞,亂打亂沖,導致大軍節節敗退。


    關鍵時刻,顓頊表明身份,士氣大振,才沒有慘敗,可大半的糧草都被相柳搶走,沒搶走的也被燒了。


    相柳帶兵撤退時,已是半夜。


    顓頊顧不上休息,召集將領開會,商量如何盡快補給糧草,擬旨傳召蓐收和句芒立即趕來清水鎮,蓐收將接任大將軍,句芒則為右副將軍。解除獻的軍職,先為豐隆守靈,待蓐收趕到後,獻護送豐隆的靈柩迴赤水。在蓐收和句芒未到之前,軍中一切事務由顓頊親自決斷。


    待一切忙完,已經天亮。


    顓頊帶著禺疆去軍中巡查,糧草未到前,肯定要餓肚子,既要安撫士兵的情緒,又要提防相柳趁機進攻。


    直到天黑,顓頊才疲憊地迴來。


    小夭將晚飯藏起的野鴨湯拿給顓頊,顓頊清晨時宣布,在糧草未到前,所有將領和士兵一起用飯。據說獵了十幾頭野豬,可幾萬人哪裏夠分?顓頊晚上吃的是野菜湯,小夭吃的卻是暗衛悄悄獵來的野鴨湯。


    顓頊看到野鴨湯,眉頭蹙起。


    小夭未等他開口,說道:「我吃過了,再說了,我又不是沒餓過肚子,這點苦還受得起。幾萬士兵的命在你肩上,全天下百姓的安穩日子在你肩上,你必須保持最好的精力,別說這一碗野鴨湯,必要時,我會親自割肉給你燉湯!」


    顓頊看小夭麵色肅然,沉默地把一碗野鴨湯連肉帶湯都吃了。


    他怕相柳晚上會再來襲擊,連鎧甲都沒脫,直接躺下:「小夭……」


    顓頊欲言又止,侍衛來奏報禺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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