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獻是赤水氏子弟,豐隆本來還有點擔心,怕顓頊誤會他是捨不得讓自家子弟冒險,才下令撤退,沒想到顓頊沒有絲毫懷疑,十分理解信任他,豐隆放心之餘也很感動,當年他沒有選擇錯,顓頊的確是值得追隨的明君。


    豐隆約了璟去外麵走走。


    四下無人時,豐隆對璟說:「當年,我雖然覺得顓頊不錯,可看他勢單力薄,一直難下決心支持他爭奪帝位,幸虧你不停地遊說我,促我下了決心,謝謝你!」璟為了促使他下決心,甚至說「正因為顓頊勢單力薄,你才更應該選擇他。不管你選擇倕梁還是禺號,都是錦上添花,你隻是眾多擁戴者中的一個,可如果你選擇顓頊,你就是第一個,也會是顓頊心中的唯一」。


    璟笑道:「我隻是就事論事地分析,你是憑藉自己的眼光做的決定。」


    豐隆眺望著遠處的麗水,嘆道:「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願居功!你想出了爭奪帝位的計策,放棄軒轅山,選擇神農山。你分析給我聽,陛下根基淺薄,既然無法和蒼林他們在軒轅城爭奪,不如索性示弱,放棄軒轅城,遠走中原,爭取中原氏族的支持。有我和你的幫助,一切很有希望。待中原定,再有四世家的支持,以陛下是黃帝和嫘祖的嫡長孫身份,軒轅的老氏族不可能激烈反對他繼位。你的遊說和計策打動了我,讓我決定支持陛下。陛下到現在都以為是我的計策,是我慧眼識英雄,對我一直有一分感念和信任,我才能和陛下亦臣亦友,地位卓然。」


    豐隆困惑地問:「璟,為什麽你什麽都不和我爭?」他和璟一樣的出身,一個是赤水氏未來的族長,一個是塗山氏未來的族長,在顓頊成為黑帝的路上,璟比他出的力隻會多,不會少,可璟一直躲在幕後,扮演著他的追隨者,凡事都讓他居功,成就了他的雄心壯誌。


    璟說:「我怎麽沒和你爭呢?我讓出的都是我不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可真沒捨得讓給你。」


    「你是說……」豐隆皺眉思索了一瞬,反應過來,「你是說小夭?」


    璟嘆息了一聲,說道:「你一直視我為兄,可我對你並不光明磊落。明明知道你看中了小夭,我卻在你府裏搶了她;明明知道你想娶小夭,我卻讓防風邶幫我去搶婚。我一生未做虧心事,隻有這兩件,卻全是對你。」


    豐隆想起當年事,依舊有些憤憤:「當年小夭悔婚,讓我難受了好長一段日子,幾乎覺得無顏見人。」


    璟說:「我以為我能放手,可我高估了自己,對不起!」


    豐隆盯了璟一瞬,忽而笑起來:「我以為你為人從容大度,行事光風霽月,每次看到你都自慚形穢,原來你不過也是個自私小氣陰暗的男人!」


    璟道:「小夭和我訂婚時,你已在高辛打仗,你送的那份賀禮應該是赤水氏的長老一邊咒罵著我一邊準備的,這幾年我們雖有通信,卻從未提過此事,全當什麽事都沒有,但我希望能得到你真心實意的祝福。」


    「你很在乎嗎?」


    「我很在乎。你知道,此生我不可能得到大哥的祝福了,我不想也沒有你的祝福。」


    豐隆心內禁不住樂了,璟把他和篌相提並論,可見是真把他看作兄弟,麵上卻故作為難地說:「我會考慮。」


    璟和豐隆朝夕共處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了豐隆眼內的促狹,他笑起來:「你慢慢考慮,反正我和小夭成婚還有一段日子。」


    豐隆也不裝了,笑道:「說老實話,剛知道你和小夭訂婚時,我是有點氣惱,畢竟很難不想起往事,可更多的是欽佩你的勇氣。小夭今非昔比,以前是個寶,人人都想要,如今卻是個大麻煩,誰都不想招惹,至少我是絕沒勇氣去碰,所以氣了幾天也就過去了,但我也不可能開心,就吩咐長老隨便給你準備點賀禮。」豐隆拍拍璟的肩膀,「你放心,等你成婚時,我會親自給你準備賀禮,隻要蓐收那死人沒有正和我打仗,我一定會抽空去參加婚禮。」


    「謝謝!」


    「你謝我做什麽?真要說謝,也該是我謝你。人人都羨慕四世家的一族之長,在我眼內卻是牢籠。以前,隻有你肯聽我胡說八道,也隻有你不會斥責我膽大妄為,不但不斥責,還一直支持我。現在,我終於打破祖訓,入朝為官,成為了大將軍,去追逐我的夢想!璟,你幫我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別說小夭本就不屬於我,就算是我的,你拿去就拿去了,她並不是我想要的,卻是你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


    豐隆勾住璟的肩膀,笑嘆了口氣:「其實,我該慶幸你想要的是小夭,如果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一樣,一山不容二虎,我真怕我們做不了兄弟。」


    璟沒有像以前一樣因為抗拒身體接觸,不動聲色地甩脫豐隆,經歷過那麽多悲歡離合之後,他知道在權勢名利下,在他們今日的位置上,一份勾肩搭背的親密並不容易,在這一刻,豐隆和他全然信任彼此,所以都給了對方可以一擊致死的距離。


    ——


    ——


    豐隆和璟剛到營地外,禺疆匆匆而來,奏道:「抓到一個潛入軍營的女子,來路不明,但應該是高辛貴族。」


    豐隆詫異地說:「你難道沒審問清楚?」


    禺疆的臉上有兩道傷痕,神情很是尷尬:「那女子太刁蠻,我……我……還是大將軍去審吧!」


    豐隆對璟說:「反正沒事,順道去看一眼吧!」


    璟沒有反對,跟著豐隆,向著禺疆的營帳走去。


    老遠就看到一個女子被捆得結結實實,她卻不肯服軟,依舊左發一支水箭,右扔一把水刃。士兵不敢殺她,又不能放棄職責,隻能把她圍困在中間。


    豐隆嘆道:「如果說是高辛細作,這都已經被抓住了,還這麽張揚,沒道理啊!可她若不是細作,為什麽不肯好好說話?」


    璟已經認出是誰,沒有說話,隨著豐隆快步而去。


    待走到近前,看到女子的臉,豐隆愣住了。這個被堵著嘴,手腳都被捆住的女子竟然是高辛王姬。禺疆雖然來自高辛羲和部,可他從沒有見過王姬。


    豐隆忙問:「誰堵的嘴?」


    一個士兵高聲奏道:「是屬下,她一直在罵陛下和將軍,我就用汗巾把她的嘴塞起來了。」


    豐隆趕緊揮手解開妖牛筋,把汗巾拿下,阿念破口大罵:「死顓頊,你個黑了心腸、忘恩負義的渾蛋!還有禺疆,忘恩負義的渾蛋,你滾出來……」


    豐隆愁得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很想把汗巾塞迴阿念的嘴裏,卻沒那個膽子。


    璟端了一杯幹淨的水,遞給阿念:「先漱漱口。」


    阿念愣了一下,顧不上罵人了,立即端過杯子,用力地漱口,想起剛才那竟然是一條臭男人用過的汗巾,她簡直恨不得拿把刷子把自己的嘴從裏到外刷洗一遍。


    璟好似很了解她的想法,說道:「要罵也先洗漱了再罵,我帶你去洗漱。」


    阿念歪頭打量著璟,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雅,身材修長,若空穀清泉、山澗修竹,見之令人心靜,「我見過你,你是青丘公子——塗山族長。」


    璟笑著頷首:「這裏都是男子,不幹淨,請王姬隨我來。」


    阿念乖乖地跟著璟離去。


    豐隆暗自慶幸把璟拉了來,他對士兵下令,今日的事不許泄露!然後,他立即趕去見顓頊,這個「高辛細作」他可審不起,要審也得陛下親自去審。


    璟帶著阿念來到小夭住的營帳,叫道:「小夭,你猜猜誰來了。」


    璟掀起簾子,請阿念進去,他態度平和、語氣自然,似乎完全沒覺得他們如今立場對立,小夭也隻微微愣了一下,看阿念一身狼狽,立即對瀟瀟和苗莆說:「快為王姬準備沐浴用具。」


    阿念站在營帳口,不說話,也不動,隻是瞪著小夭。顯然,她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小夭。


    璟對小夭做了個要漱口的手勢,小夭拿了歸墟青鹽、扶桑花水給阿念:「漱下口吧!」


    阿念覺得該拒絕,可那條臭烘烘的汗巾更困擾她,她微微掙紮了一下,就開始忙著漱口洗牙。


    璟疑問地看著小夭,小夭笑點了下頭,璟掀開簾子,靜靜離開了。


    阿念洗完牙、漱完口,剛想氣勢洶洶地說幾句狠話,小夭平靜地說:「你身上一股子臭汗味,快去洗澡。」


    阿念沮喪地聞聞自己,立即跟瀟瀟去洗澡。


    等洗完澡,換上幹淨的衣衫,再次迴到小夭的屋子時,阿念覺得剛才的那股氣勢已經沒有,真實的情緒湧上心頭。


    小夭突然出現在五神山,搶了她的父王,搶了她的顓頊哥哥,她討厭小夭,從不願喊小夭姐姐,但她又時時刻刻關注著小夭。因為王姬的尊貴身份,沒有人敢當麵得罪她,卻又在背後議論她。小夭卻不一樣,從不在背後說她是非,甚至不讓婢女去告狀,可是敢罵她,也敢打她。當她和馨悅有矛盾時,小夭會毫不遲疑地維護她,會教導她怎麽做,她終於漸漸接受了小夭這個姐姐,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姐姐。


    父女三人一起出海遊玩,姊妹倆通宵夜話。離別時,明明約定了冬季再見,她甚至為小夭準備了精美的禮物。


    可是,小夭沒有來!


    她突然又消失了,就像她突然出現在五神山時一樣,沒有和阿念打一聲招唿。


    阿念恨小夭,並不是因為她是蚩尤的女兒,對高辛人而言,雖然都聽聞過蚩尤很可怕,但究竟如何可怕卻和高辛沒有絲毫關係,阿念恨小夭隻是因為小夭失約了,一聲招唿都沒打地失約了!


    阿念看著平靜從容的小夭,忽然覺得很傷心很憤怒。看!小夭過得多麽好!壓根兒不記得答應過她冬天時要迴五神山,要教她遊泳!


    如果換成小夭,此時肯定會用平靜默然來掩飾傷心憤怒,用不在乎來掩飾在乎,可阿念不同,她氣極了時就要把心裏的不滿發泄出來。


    阿念對小夭怒嚷:「蓐收勸我不要怨怪你,說你其實很可憐。可你哪裏可憐了?我才是最可憐的,一個假姐姐,騙著我把她當姐姐,還有顓頊,他竟然……」阿念說不下去,眼中全是淚,「你們兩個都是黑心腸的大騙子!我恨你們!」


    小夭說:「我沒有騙著你把我當姐姐,我是真心想成為你姐姐,隻是……」小夭想說天不從人願,但又覺得雖然做不成父王的女兒很難過,可她是爹爹的女兒也很好,既然她喜歡做爹爹的女兒,那麽說天不從人願顯然不合適。


    阿念見小夭說了一半突然又不說了,大聲地質問:「隻是什麽?」


    「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蚩尤。」


    「你後來知道了,所以你就不想做我姐姐了?」


    小夭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丘陵,不想讓內心的軟弱暴露在阿念麵前:「不是我想不想,而是……阿念,俊帝陛下將我從高辛族譜中除名,不允許我再以高辛為氏。」


    阿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去譴責小夭,被除名後,小夭的確再無資格上五神山,想到朝臣對小夭的鄙視和惡毒咒罵,阿念心軟了。


    阿念說:「那你……你……不能來五神山,至少該和我打聲招唿,我……我……還在等你。」


    「你在等我?」小夭十分意外,這才意識到阿念對她的態度是生氣而不是鄙夷。


    阿念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我可不是來和你敘舊的!既然你在這裏,是不是顓頊那個黑心腸的混帳也在,我要見他!」


    小夭走到阿念身旁坐下,說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突然知道後,心裏非常痛苦,從一出生,一切就是謊言,我什麽都不知道,卻人人都恨我,都想殺我!我真的沒想到你會等我。我以為你也會瞧不起我,不願意再見我,畢竟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娘對不起你父王,我爹爹又是蚩尤。就是現在,我麵對你,依舊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合,你會說出最傷人的話。我怕你罵我娘,也怕你罵我爹,還怕你罵我是孽種。」


    阿念盯著小夭,猶疑地說:「我看不出你痛苦,也看不出你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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