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大將軍是軍中將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唿,小夭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著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贏了。」一句話,隔著幾百年的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嶽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將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尷尬,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璟握住了她的手,小夭卻沒察覺,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裏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將軍的好友,應龍大將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隻是在王姬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夭的身子驟然鬆弛了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將軍帶著我巡營,軍營外有喧譁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圍在中間……」


    小夭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抬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著前方,凝神傾聽。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蚩尤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別,所以在質問蚩尤。蚩尤一直不說話,應龍將軍嗬斥了對方,本來將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們全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魘住,小夭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麽?蚩尤……蚩尤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會喜歡蚩尤,他寧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姦汙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了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遊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隻要應龍大將軍和我活著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將。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歷,所以不懂,是王姬捨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歷。蚩尤……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頭,顓頊和璟擔憂地看著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顓頊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海、車如龍。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顓頊,隻是望著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蚩尤的女兒!」


    顓頊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夭,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顓頊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著我!」


    顓頊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著小夭走出了門。


    小夭剛走遠,一隻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顓頊快步走出了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麵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顓頊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迴小月頂,你迴去休息吧!」


    顓頊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做?」


    顓頊慢慢地轉迴了身子。台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台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隻顓頊和璟隔著兩盞羊皮燈籠,對視著。


    顓頊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迴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後所為,隻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製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後。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將軍根本不可能踏入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將軍三人『偶遇』。」


    顓頊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聰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讚。」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顓頊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麽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顓頊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了幾步,向顓頊行禮:「草民告退。」


    顓頊沒有說話,隻是冷然而立,看著璟走下了台階,匯入人群中。


    ——


    ——


    小夭隨著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時而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隨意亂走,可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裏。


    小夭緩緩推開了木門,上一次來,這裏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灶冷鍋空,屋寒燈滅。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簾子,走到院內,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內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迴答,小夭推開了屋門。屋內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往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來就很破舊,如今沒了人住,聞著有一股黴味,小夭卻不願離開,也許,隻有這個地方才真正歡迎她。


    小夭看著靈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輕聲說道:「老伯,他們說你曾是蚩尤的將軍,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娘?其實,我一直想來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著一切和蚩尤有關的事,現在,我逃不掉了,終於有勇氣來問問你,蚩尤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惡魔、大混帳?他可曾對你們提過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你,你卻已經走了……」


    小夭靠著牆壁,閉上了眼睛,淚如決堤的海,剎那已是滿麵。


    這位燉驢肉的將軍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機會來問他,可她沒來,等她來時,卻已經晚了。


    小夭張著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卻又一聲都發不出來,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隻是想聽一個不恨他的人說說他,告訴我,我不該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裏,所有人都在咒罵他,也許你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咒罵他的人,可現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說著「我恨他」,她恨蚩尤帶給娘和她的恥辱,她恨他從沒有以父親的名義給予過她一點關愛,她更恨他們拋棄了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麽要生下她?


    可今夜來這裏,她想說的並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給她一個理由,讓她不去恨他,讓她能坦然地麵對世人的鄙視和辱罵。


    但,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她對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罵!


    淚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個人影從屋角的黑暗中浮現,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頭,匆匆把淚擦去。


    「你是誰?為什麽躲在這裏?」小夭的聲音又悶又啞,卻已很平穩。


    人影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走到了榻旁。


    小夭沒有抬頭,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顆心漸漸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相柳!」她仰起頭,看到了相柳。他穿著一襲黑袍,外麵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時,大氅的兜帽有些鬆了,露出幾縷白髮。


    小夭想到剛才的痛哭失態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尷尬,冷冷地說:「你躲在這裏幹嗎?看我笑話嗎?」


    相柳說:「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來祭奠故友,你突然跑來,明明是你打擾了我!再說了,你有什麽笑話可看?」


    「難道相柳將軍沒聽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嗎?」


    相柳笑起來,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幾分:「原來是這事呀!可這事哪裏可笑呢?你說給我聽聽。」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隻不過她頰上仍有淚痕,這一瞪實在沒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樣子,謠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將軍的女公子。」


    「閉嘴!」小夭埋下頭,不理他。


    「突然換了個父親,還是個臭名滿天下的惡魔,的確難以接受。」


    「閉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蚩尤,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說了,閉嘴!」


    「不管怎麽說,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總比我強!像我這種從蛋裏鑽出來的妖怪,壓根兒不知道父母是誰。」


    小夭抬頭看著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說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經地說:「你也知道我有九顆頭,比別人能吃一些,我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日子過得慘不忍睹,一會兒別人喊打喊殺,一會兒九顆腦袋還要自相殘殺,有一次餓急了,一顆腦袋差點把另一顆腦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簡直氣絕。


    相柳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記得有個人曾和我說『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我正在通過講述我的悲慘過往,讓你比較出你過得不錯!」


    小夭想起來了,那個「有個人」就是她。小夭不滿地說:「我可沒編造假話!」


    「從蛋裏鑽出來是真的,有九顆頭也是真的,後麵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額頭,小聲嘀咕,「編得太順嘴,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麽?」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胸間的悲苦卻是真的淡了許多。


    相柳問:「你還需要我講述一些我的悲慘過往,讓你覺得有個大魔頭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麽嗎?」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問道:「你見過蚩尤嗎?」也許因為相柳就是個魔頭,在他麵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許多。


    「沒有。我真正跟隨義父時,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關係如何?」


    「當年很不好,幾乎算交惡,但蚩尤死後,義父祭奠祝融時,都會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譏嘲地說:「你不能指望當年那幾人交情好,如果他們交情好,神農國也不會覆滅了。」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相柳,為什麽選擇共工,隻因為他是你的義父嗎?」小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膽子問這個問題,大概因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僅僅是為了義父,還有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袍澤,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殮戰友的屍骨……」相柳看向案上的靈位,「幾百年來,你能想到我究竟親手焚化過多少袍澤的屍體嗎?」


    小夭無法想像,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愛四舅娘和顓頊,卻選擇了和袍澤一起赴死。這世間,有些情義,縱然捨棄生命,也不能放棄。


    相柳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數不清了,但他們全在這裏。」


    小夭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不語,隻覺心裏堵得慌,卻說不清楚究竟是為相柳,還是為自己。


    「在想什麽?」


    「身為蚩尤的女兒,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頭:「實在不行,就揚帆出海,天高海闊,何處不可容身呢?」


    小夭想起她已擁有海妖一般的身體,無邊無際的大海是別人的噩夢,卻是她的樂園,就算軒轅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絲心安。


    她盯著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個浪蕩子,可當她剛要迷惑時,一縷白髮從兜帽內落下,提醒著她,他究竟是誰。小夭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白髮,說道:「此處不宜久留,祭奠完舊友就離開吧!」


    因為剛哭過,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見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撫過,把她的眼睛合攏:「我走了!」


    小夭隻覺額上一點柔軟的清涼,輕輕一觸,又立即消失,小夭猛地捂住額頭,睜眼看去,眼前已空無一人。


    錯覺!一定是錯覺!


    ——


    ——


    相柳從屋子內飛出,躍上牆頭,隻看街巷上霧氣瀰漫,無路可走。


    相柳笑著迴身,看到璟一襲青衣,長身玉立。他笑問:「塗山族長,聽壁角可好玩?我剛才沒叫破你偷聽,你現在又何必設迷障來刁難我?」


    璟溫和地說:「如果不想和顓頊的暗衛撞見,從北麵走,我在那邊留了路。」


    「倒是我誤會族長了,多謝!」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麵容,向北麵飛掠而去。


    璟說:「謝謝!」


    相柳猛地停住了腳步,迴身說道:「塗山族長的謝謝,倒是要聽仔細了,省得錯過了什麽好處。」


    璟笑著說:「謝謝你勸慰她,好處我當然願意給,但你願意要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我當然願意要,不過——不是問你要!」


    璟的臉色變了,相柳大笑起來。笑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


    ——


    ——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著。


    一個人從屋外走進來,隨著他的步子,屋簷下的幾盞燈籠、屋內的兩盞油燈全都亮了,當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燦爛的光明一步步帶到了小夭身邊。


    小夭有些意外,叫道:「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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