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問:「你夜裏睡不好的毛病還沒好?」


    小夭當沒聽見,經過昨天的事情,夜裏睡不踏實算什麽?換個貞烈點的女子現在都該自盡了。


    相柳問:「你不想出去逛逛嗎?」


    有什麽好逛的?七十多年了,縱然街道依舊是那條街道,人卻已經全非,既然人已經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尋?不去見,還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記憶,若探究清楚了,顯露的也許是生活的千瘡百孔。


    相柳不說話了,靜靜地翻看著手中的羊皮書卷。


    小夭啃著啃著餅子,迷迷糊糊睡著了,依稀仿佛,她躺在迴春堂的後院裏,十七在一旁安靜地幹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對十七嘮叨,秋日的午後是一天的精華,讓十七躺到竹蓆上來,一塊曬太陽。


    一連串孩童的尖叫笑鬧聲驚醒了小夭,小夭翻了個身,下意識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卻是一襲纖塵不染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麽。


    ——


    ——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鎮的小院裏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間,小夭還在睡覺時,相柳會出去一趟,小夭卻從不出去。她睡著時,翻來覆去,像仍醒著;醒著時,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說她恨相柳,她並不反抗,也沒有企圖逃跑;說她不恨相柳,她卻從不和相柳說話,視相柳不存在。


    已經是初冬,天氣冷了下來,相柳依舊一襲簡單的白衣,常在院子裏處理函件文書。小夭靈力低微,在院子裏再坐不住,常常裹著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會長久地凝視著小夭。小夭有時察覺不到,有時察覺到,卻不在意,她由著他看。


    幾片雪花飄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輕薄,剛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進屋子,幫她把窗戶關上。


    小夭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卻已經用了靈力,小夭根本打不開。


    自離開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靜,此時,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戶上,怒瞪著相柳。


    相柳淡淡說:「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惡魔做交易,就該有勇氣承擔後果。」


    小夭頹然,相柳沒有說錯,她和他之間是公平交易,即使再來一次,明知道現如今要承受惡果,她為了保顓頊,依舊會選擇把蠱移種到相柳身上。隻不過因為相柳太長時間沒有向她索取報償,隻不過因為她把防風邶當了真,兩人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小夭忘記了他與她之間本就是一筆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對她,她都無權憤慨。


    相柳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小夭,眼神複雜,不知道又在思謀什麽。


    小夭終於開口說話:「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你的計劃是什麽?」


    相柳沒有迴答小夭的問題,把一壇酒拋到小夭手邊:「這酒是特殊煉製過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裏沒攏炭爐,小夭的身子恰有些發冷,說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讓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罈,大喝了幾口。烈酒入喉,如燒刀子一般滾入腹間,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漸漸地鬆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著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問:「你願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已經喝醉,卻依舊冷笑道:「我不願意為什麽要答應他?」


    相柳說:「小夭,看我的眼睛。」


    小夭看著相柳,相柳的一雙眼睛猶如璀璨的黑寶石,散發著妖異的光芒,小夭看著看著,覺得自己墜了進去。


    相柳問:「你願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的表情呆滯,軟綿綿地迴答:「不願意。」


    相柳問:「你願意嫁給璟嗎?」


    小夭的表情出現了變化,她好像掙紮著要醒來,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聲音越發柔和地問:「你願意嫁給葉十七嗎?」


    小夭喃喃說:「願意。」


    一個問題就在嘴邊,可相柳竟然猶豫不決,一瞬後,他問道:「你最想和誰相伴一生?」


    小夭張口,像是要迴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誌在拒絕迴答。


    幾次掙紮後,她越來越痛苦,身子發顫,猛然抱住了頭:「痛,痛……」相柳用妖術窺探小夭的內心,可小夭的意誌異常堅韌,碰到她自己平時都拒絕思考的問題,她會異常抗拒,頭痛就是她反抗的爆發。


    相柳怕傷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對小夭說:「如果頭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憊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著眉。


    相柳給她蓋被子,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為什麽?」


    相柳看著小夭,不知道她問的是哪個為什麽,是為什麽逼她悔婚,還是為什麽用妖術窺探她的內心。


    小夭卻已放棄追問,閉上了眼睛,喃喃說:「我好難受……相柳,我難受……」


    相柳的手掌貼在小夭的額頭,低聲說:「你會忘記剛才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小夭睡著了,唇畔卻是一縷譏諷的笑,似乎在說:睡一覺,不會好!


    ——


    ——


    小夭醒來時,頭痛欲裂。她覺得昨夜的事有點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棄了。


    也許因為今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過飯,穿著絲襖,在陽光下發呆,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嬉鬧聲。


    她打開門,看到七八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的遊戲,此時正在準備婚禮,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門上,笑看著。她忽然想起了麻子和串子,她把他們撿迴去時,他們大概就這麽大,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可沒這麽吵,十分沉默畏縮,警惕小心,盡量多幹活,少吃飯,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後,兩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會因為他們多吃一口飯,就把他們趕走。


    這應該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墳頭的青草都應該長過無數茬了,可在她的記憶中,一切依舊鮮明。


    不遠處的牆根下,坐著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舊好,頭髮衣服都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笑眯眯地看著孩子們玩鬧。


    老婆婆對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陽下來坐著。」


    小夭走了過去,坐在向陽的牆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種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說:「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寶柱的……」


    小夭不知道寶柱是誰,也許是相柳幻化的某個人,也許是相柳的下屬幻化的某個人,反正應該是這位老婆婆的鄰居,小夭隨口道:「親戚,我最近剛來。」


    老婆婆說:「是不是被孩子給吵到了?你還沒生孩子吧?」


    小夭嘆了口氣,說道:「誰知道這輩子有沒有福氣有孩子。」她悔了赤水族長的婚,跟著個野男人跑掉了,這輩子隻怕再沒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沒有福氣,是你自己說了算。」


    聽這話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嫗,小夭不禁細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隻覺有點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扒掉,讓路直通向河邊,如果老婆婆的屋子變得小一些、舊一些……小夭遲疑地問:「這是迴春堂嗎?」


    老婆婆說:「是啊!」


    小夭愣住,呆看著老婆婆:「甜兒?」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閃過黯然,說道:「自從我家串子過世後,很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怎麽知道我叫桑甜兒?」


    小夭說:「我……我聽鎮上的老人偶然提過一次。」


    桑甜兒笑起來:「肯定又是在背後念叨我本是個娼妓,不配過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過了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現在我有十個孫子、八個孫女,三個重孫子。」


    「老木、麻子、春桃他們……」


    「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問道:「老木……他走時可好?」


    「老木雖沒親生兒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當親爹,為他養老送終,不比親生兒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兒媳婦,伺候著老木含笑離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著不去過問,並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知道了他們安安穩穩一輩子,終於釋然。小夭問桑甜兒:「串子有沒有嫌棄過你?你有沒有委屈過?這一輩子,你可有過後悔?」


    桑甜兒覺得小姑娘問話很奇怪,可從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兒就生了好感,莫名其妙,難以解釋,就是想和她親近。桑甜兒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隻見蜜糖、不見油鹽,過日子怎麽可能沒個磕磕絆絆?我生了兩個兒子後,都差點和串子鬧得真分開,但禁不住串子求饒認錯,終是湊合著繼續過,待迴過頭,卻慶幸當時沒賭那口氣。」


    能把一個女人逼得生了兩個兒子後,還想分開,可見串子犯了不小的錯,但對與錯、是與非,可一時而論,也可一世而論。顯然,過了一世,到要蓋棺論定時,桑甜兒覺得當時沒有做錯。小夭問道:「人隻能看到一時,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時的決定,縱使一時難受,卻一世不後悔?」


    桑甜兒道:「你這問題別說我迴答不了,隻怕連那些活了幾百年的神族也迴答不了。人這一輩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樣嗎?誰都沒走過,隻能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風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風景差一點,但不管什麽樣的風景,路途上都會有懸崖、有歧路、有野獸,說不定踏錯一步,會跌大跟頭,說不定一時沒看清,會走上岔路……正因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機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個伴,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雙手,彼此照看著,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懸崖,扶持著繞過,碰到野獸,一起打跑……兩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一輩子就這麽過來了。」


    小夭默默不語。


    桑甜兒好似想起了過往之事,眯著眼睛,也默默發呆。一陣孩童的笑叫聲驚醒了桑甜兒,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孫子,笑道:「我這輩子哭過笑過,值了!」


    小夭從沒有想到站在生命盡頭的桑甜兒是這般從容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觸摸到死亡,她顯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兒對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一定要記住,想要得到什麽,一定要相信那東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絕相信,怎麽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種子,就不會辛勤培育,最後也不要指望大豐收。」


    小孩子的過家家遊戲已經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麽都懷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倆一起去看醫師,「醫師」用樹葉子包了土,讓他們迴家煎服,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們房事最好每隔兩三日一次,千萬不要因為心急懷孕而過於頻繁。


    小夭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桑甜兒尷尬地說:「他們時常在醫館裏玩耍,把大人的對話偷聽了去。」


    小夭對桑甜兒笑道:「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開心過了,今日,卻是真的開心。」


    相柳已經迴來了,站在灌木叢邊,看著小夭和桑甜兒。


    小夭站了起來,摸了桑甜兒的頭一下:「甜兒,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覺得自己娶了個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興。」


    桑甜兒愣住,呆呆地看著小夭。


    小夭朝著相柳走去,桑甜兒聲音嘶啞,叫道:「你、你……是誰?」


    小夭迴身,對桑甜兒笑了笑,沒有迴答桑甜兒的問題,她和相柳穿過樹叢,消失在樹影中。


    桑甜兒眼中有淚滾落,她掙紮著站起來,對著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頭。


    小夭對相柳說:「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那些天天吵我好夢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孫子、重孫們?」生命真是很奇妙,當年被她撿迴去的兩個沉默安靜的孩子,竟然會留下了一堆吵得讓她頭痛的子孫們。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讓你出去轉轉了,是你自己沒興趣。」


    小夭說:「我失蹤了這麽長時間,外麵該鬧翻天了吧?」


    相柳沒有吭聲。


    小夭道:「你做的事,卻要防風氏背黑鍋,防風意映勢必要為防風氏擋這飛來橫禍,她是塗山族長的夫人,等於把塗山氏拖了進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為我阻你成婚,隻是為了讓顓頊和四世家結怨嗎?坦白和你說了吧!那不過隻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塗山璟雇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諾,隻要我能阻你成婚,給我三十七年的糧草錢。」


    「什麽?」小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璟竟然雇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問塗山璟。」


    小夭說:「你什麽時候能放我走?」


    相柳無所謂地說:「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隨時!」


    小夭轉身就走,相柳說:「提醒你一聲,蠱仍在,你若敢泄露防風邶就是我,休怪我讓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迴身看著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嗎?」


    小夭的心口猶如被利劍穿透,傳來劇痛,她痛得四肢痙攣,軟倒在地,狼狽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猶如掌握著她生死的創世神祇,居高臨下,冷漠地看著她:「不想死,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


    小夭痛得麵容煞白,額頭全是冷汗,卻仰起臉,笑著說:「這就是你沒空去九黎解除蠱的原因嗎?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來要挾我?好個厲害的相柳將軍!」


    相柳冷冷一笑,轉身而去,一聲長嘯,踩在白雕背上,扶搖而上,消失在雲霄間。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剛才痛得太厲害,身子依舊沒有力氣,半晌後,她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慢慢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著鎮子內走去。


    清水鎮肯定有為顓頊收集消息的據點,可小夭不知道是哪個。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據點,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塗山氏的商鋪很容易找,小夭走進西河街上塗山氏的珠寶鋪,對夥計說:「我要見俞信。」


    夥計看小夭說話口氣很是自信,一時拿不準來頭,忙去把老闆俞信叫了出來。


    小夭對俞信說:「送我去青丘,我要見塗山璟。」


    俞信對小夭直唿族長的名諱,很是不悅,卻未發作,矜持地笑著,正要說什麽,小夭不耐煩地說:「塗山璟一定會見我!如果我說大話,你不過白跑一趟,反正我在你手裏,你可以隨意懲戒,但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你拒絕了我的要求,卻會得罪塗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寶中,見過不少貴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斷,吩咐下屬準備雲輦,他親自送小夭去青丘。


    雲輦上,俞信試探地問小夭:「不知道姑娘為什麽想見族長?」


    小夭眉頭緊蹙,沉默不語。為什麽?她才有很多為什麽想問璟!為什麽要阻她婚事?為什麽要雇用相柳?為什麽?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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