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沒力氣了,就那一點點比風中燭火更微弱的心跳都已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即使有另一顆心髒的牽引鼓勵,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


    突然,源源不絕的靈力輸入進來,讓那點微弱的心跳能繼續。


    她聽不到、看不見、什麽都感受不到,可是她覺得難過,因為那些靈力是那麽傷心絕望。連靈力都在哭泣,小夭實在想不出來這些靈力的主人該多麽傷心絕望。


    小夭想看看究竟是誰在難過,卻實在沒有力氣,隻能隨著另一顆心髒的牽引,把自己慢慢鎖了起來,就如一朵鮮花從盛放變迴花骨朵,又從花骨朵變迴一顆種子,藏進了土壤中。等待嚴冬過去,春天來臨。


    小夭看不見、聽不到、感受不到,卻又有意識,十分痛苦。


    就像是睡覺,如果真睡著了,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無所謂,可是身體在沉睡,意識卻清醒,如同整個人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棺材中,埋入了漆黑的地下。清醒的沉睡,很難挨!


    寂滅的黑暗中,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切都成了永恆。


    小夭不知道她在黑暗裏已經待了多久,更不知道她還要待多久,她被困在了永恆中。小夭第一次知道永恆才是天下最恐怖的事,就好比,吃鴨脖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如果將吃鴨脖子變成了永恆,永遠都在吃,沒有終點,那麽絕對不是享受,而是最恐怖的酷刑。


    永恆的黑暗中,小夭覺得已經過了一百萬年。如果意識能自殺,她肯定會殺了自己的意識,可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永遠如此,她甚至開始怨恨救了自己的人。


    有一天,小夭突然能感覺到一點東西,好似有溫暖從外麵流入她的身體,一點點驅除著冰涼。她貪婪地吸收著那些溫暖。


    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溫暖流入。雖然等待很漫長,可因為等待的溫暖終會來到,那麽即使漫長,也並不可怕。


    一次又一次溫暖的流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心髒的跳動漸漸變得強勁了一些,就好似在微弱的燭火上加了個燈罩,燭火雖然仍不明亮,可至少不再像隨時會熄滅了。


    有一次,當溫暖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再次感受到了另一顆心髒的跳動,她的心在歡唿,就好似遇見了老朋友。


    小夭想笑:相柳,是你嗎?我為你療了那麽多次傷,也終於輪到你迴報我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小夭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隻是覺得時間真是漫長啊!


    在寂滅的永恆黑暗中,相柳每次來給她療傷成了她唯一覺得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至少她能感受到他給予的溫暖,能感受到另一顆心髒的跳動。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當溫暖慢慢地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感覺,她能感受到有人在抱著她。


    很奇怪,她聽不到、看不見,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可也許因為體內的蠱,兩顆心相連,她能模糊感受到他的動作。


    他好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然後他好像睡著了,在她身邊一動不動,小夭覺得困,也睡著了。


    當小夭醒來時,相柳已經不在。


    小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她再次感受到了相柳,就好像他迴家了,先摸了摸她的額頭,跟她打招唿,之後他躺在了她身邊。


    他又睡著了,小夭也睡著了。


    因為相柳的離開和歸來,小夭不再覺得恐怖,因為一切不再是靜止的永恆,她能通過他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感受到變化。


    每隔二三十天,相柳會給她療傷一次,療傷時,他們應該很親密,因為小夭覺得他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可平日裏,相柳並不會抱她,最多摸摸她的額頭臉頰。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夭隻能估摸著至少過了很多年,因為相柳給她療傷了很多次,多得她已經記不住了。


    漸漸地,小夭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當相柳擁抱著她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也開始清楚地意識到流入她身體的溫暖是什麽,那應該是相柳的血液。和一般的血液不同,有著滾燙的溫度,每一滴血,像一團小火焰。小夭隻能推測也許是相柳的本命精血。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她,但大概他全身都是毒,血液也是劇毒,所以他又必須再幫她把他血液中蘊含的毒吸出來。


    小夭知道蠱術中有一種方法,能用自己的命幫另一人續命,如果相柳真的是用自己的命給她續命,她希望他真的有九條命,讓給她一條也不算太吃虧。


    有一天,小夭突然聽到了聲音,很沉悶的一聲輕響,她急切地想再次驗證自己能聽到聲音了,可是相柳竟然是如此沉悶的一個人,整整一夜,他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小夭急得壓根兒睡不著,一個人在無聲地吶喊,可是怎麽吶喊都沒用,身邊的人平靜地躺著,連唿吸聲都沒有。


    早上,他要離開了,終於,又一聲沉悶的聲音傳來,好似什麽東西緩緩合上的聲音。小夭既覺得是自己真的能聽到了,又覺得是自己太過想聽到而出現的幻覺。


    小夭強撐著不休息,為了能再聽到一些聲音。可是相柳已經不在,四周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直到晚上,終於又響起了一點聲音。相柳到了她身旁,摸了摸小夭的額頭,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夭激動地想,她真的能聽到了,那一聲應該是開門的聲音,可小夭又覺得自己不像是躺在一個屋子裏。


    剛開始什麽都聽不到時,覺得難受,現在,發現自己又能聽到了,小夭無比希望能聽到一些聲音,尤其是人的說話聲,她想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證明她仍活著,可相柳竟然一點聲音沒發出。


    整整一夜,他又是一句話沒說。


    清晨,相柳離開了。


    一連好幾天,相柳沒有一句話。小夭悲憤且惡毒地想,難道這麽多年中發生了什麽事,相柳變成了啞巴?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療傷日。


    相柳抱住小夭,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用靈力把小夭的經脈全部遊走了一遍,然後他咬破了小夭的脖子,把自己血液中帶的毒吸了出來。


    等療傷結束,相柳並沒有立即放開小夭,而是依舊擁著她。


    半晌後,相柳輕輕地放下了小夭,撫著小夭的臉頰說:「小夭,希望你醒後,不會恨我。」


    小夭在心裏嚷:不恨,不恨,保證不恨,隻要你多說幾句話。


    可是,相柳又沉默了。


    小夭不禁恨恨地想:我恨你,我恨你!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要恨你!


    小夭想聽見聲音,卻什麽都聽不到,她晚上睡不好,白日生悶氣,整天都不開心。


    相柳每日迴來時,都會檢查小夭的身體,覺得這幾天,小夭無聲無息,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可眉眼又好似不一樣。


    相柳忽然想起了小夭以前的狡詐慧黠,總嚷嚷害怕寂寞,他對小夭說:「你是不是在海底躺悶了?」


    小夭驚詫:我在海底?我竟然在海底?難怪她一直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雲朵中一般。


    相柳說:「我帶你去海上看看月亮吧!」


    小夭歡唿雀躍:好啊,好啊!


    相柳抱住小夭,像兩尾魚兒一般,向上遊去。


    他們到了海麵上,小夭感覺到海潮起伏,還有海風吹拂著她,她能聽到潮聲、風聲,小夭激動得想落淚。


    相柳說道:「今夜是上弦月,像一把弓。每次滿月時,我都要給你療傷,不可能帶你來海上,我也好多年沒有看見過滿月了。」


    小夭心想,原來我沒有估計錯,他真的是每月給我療傷一次。聽說滿月時,妖族的妖力最強,大概正因為如此,相柳才選擇滿月時給她療傷。


    相柳不再說話,隻是靜擁著小夭,隨著海浪起伏,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照拂著他們。


    小夭舒服地睡著了。


    相柳低頭看她,微微地笑了。


    從那日之後,隔幾日,相柳就會帶小夭出去玩一次,有時候是海上,有時候是在海裏。


    相柳的話依舊很少,但會說幾句。也許因為小夭無聲無息、沒有表情、不能做任何反應,他的話也是東一句、西一句,想起什麽就說什麽。


    月兒已經快圓,周圍浮著絲絲縷縷的雲彩,乍一看像是給月兒鑲了花邊,相柳說道:「今晚的月亮有點像你的狌狌鏡,你偷偷記憶在狌狌鏡子裏的往事……」


    小夭簡直全身冒冷汗。


    相柳停頓了好一會兒,淡淡說:「等你醒來後,必須消除。」


    小夭擦著冷汗說:隻要你別發火,讓我毀了狌狌鏡都行!


    有一次,他們碰上海底大渦流,像陸地上的龍捲風,卻比龍捲風更可怕。


    相柳說:「我從奴隸死鬥場裏逃出來時,滿身都是傷,差點死在渦流中,是義父救了我。那時,炎帝還健在,神農國還沒有滅亡,義父在神農國,是和祝融、蚩尤齊名的大將軍,他為了救我一個逃跑的妖奴,卻被我刺傷,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傷難治,竟然以德報怨,給我傳授了療傷功法,他說要帶我去求炎帝醫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很希望相柳再講一些他和共工之間的事,相柳卻沒有繼續講,帶著小夭避開了大渦流。


    很久後,某一夜,相柳帶她去海上時,小夭感覺到一片又一片冰涼落在臉上。相柳拂去小夭臉頰上的雪:「下雪了。你見過的最美的雪在哪裏?」


    小夭想了想,肯定地說:在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極北之地,最恐怖,也最美麗!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下,落在了相柳身上。


    相柳說:「極北之地的雪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雪。我為了逃避追殺,逃到了極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極北之地的雪不僅救了我的命,還讓我心生感悟,從義父傳我的療傷功法中自創了一套修煉功法。」


    小夭想:難怪每次看相柳殺人都美得如雪花飛舞!


    相柳笑了笑,說:「外人覺得我常穿白衣是因為奇怪癖好,其實,不過是想要活下去的一個習慣而已。在極北之地,白色是最容易藏匿的顏色。」


    相柳又不說話了。小夭心癢難耐,隻能自己琢磨,他應該是遇見防風邶之後才決定離開。神農國滅後,共工落魄,親朋好友都離共工而去,某隻九頭妖卻主動送上了門,也許一開始隻是想了結一段恩情,可沒想到被共工看中,收為了義子。恩易償,情卻難還。


    想到這裏,小夭有些恨共工,卻覺得自己的恨實在莫名其妙,隻能悶悶不樂地和自己生悶氣。


    相柳撫她的眉眼:「你不高興嗎?難道不喜歡看雪?那我帶你去海裏玩。」


    相柳帶著小夭沉入了海底。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小夭感覺自己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腳了,她嚐試著動腳趾,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動,她也不可能叫相柳幫她看一看。可不管動沒動,小夭都覺得她的身體應該快要甦醒了。


    有一天,相柳迴來時,沒有像以往一樣,摸摸她的額頭,而是一直凝視著她,小夭猜不透相柳在想什麽,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他在考慮什麽、要做決定。


    相柳抱起了小夭:「今夜是月圓之夜,我帶你去玩一會兒吧!」


    小夭不解,月圓之夜不是應該療傷嗎?


    相柳帶著她四處閑逛,有時在大海中漫遊,有時去海麵上隨潮起潮落。


    今夜的他和往日截然不同,話多了很多,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說話。


    「那裏有一隻玳瑁,比你在清水鎮時睡的那張榻大,你若喜歡,日後可以用玳瑁做一張榻。」


    「一隻魚怪,它的魚丹應該比你身上戴的那枚魚丹紫好,不過,你以後用不著這玩意兒。」


    大海中傳來奇怪的聲音,既不像是樂器的樂聲,也不像是人類的歌聲,那聲音比樂器的聲音更纏綿動情,比人類的歌聲更空靈純淨,美妙得簡直難以言喻,是小夭平生聽到的最美妙的聲音。


    相柳說:「鮫人又到發情期了,那是他們求偶的歌聲,據說是世間最美的歌聲,人族和神族都聽不到。也許你甦醒後,能聽到。」


    相柳帶著小夭遊逛了大半夜,才返迴。


    「小夭,你還記得塗山璟嗎?玟小六的葉十七。自你昏睡後,他也昏迷不醒,全靠靈藥續命,支撐到現在,已經再支撐不下去,他就快死了。」


    璟、璟……小夭自己死時,都沒覺得難過。生命既有開始,自然有終結,開始不見得是喜悅,終結也不見得是悲傷,可現在,她覺得很難過,她不想璟死。


    小夭努力地想動。


    相柳問:「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會很傷心,恨我入骨?」


    小夭在心裏迴答:我不要璟死,我也不會恨你。


    相柳說:「今晚我要喚醒你了。」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他的精血是溫暖的小火焰,能驅開小夭身體內死亡帶來的冰冷,那麽今夜,他的精血就是熊熊烈火,在炙烤著小夭。它們在她體內亂沖亂撞,好似把她的身體炸裂成一片片,又一點點糅合在一起。


    小夭喊不出、叫不出,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漸漸地,她的手能動了,她的腿能動了,終於,她痛苦地尖叫了一聲,所有神識融入身體,在極度的痛苦中昏死過去。


    小夭醒來的一瞬,覺得陽光襲到她眼,她下意識地翻了個身,閉著眼睛接著睡。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卻不敢相信,愣愣地發了會兒呆,緩緩把手舉起。


    啊!她真的能動了!


    「相柳!」小夭立即翻身坐起,卻砰的一聲,撞到了什麽,撞得腦袋疼。


    沒有人迴答她,隻看到有一線陽光從外麵射進來,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麽殼子裏,她嚐試著用手去撐頭上的牆壁,牆壁像是花兒綻放一般,居然緩緩打開了。


    一瞬間,小夭被陽光包圍。


    隻有被黑暗拘禁過的人才會明白這世間最普通的陽光是多麽寶貴!陽光刺著她的眼睛,可她都捨不得閉眼,迎著陽光幸福地站起,眼中浮起淚花,忍不住長嘯了幾聲。


    待心情稍微平靜後,小夭才發現自己穿著寬鬆的白色紗衣,站在一枚打開的大貝殼上,身周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海浪擊打在貝殼上,濺起了無數朵白色的浪花。


    原來,這麽多年,她一直被相柳放在一枚貝殼中沉睡,小夭不禁微笑,豈不是很像一粒藏在貝殼中的珍珠?


    小夭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叫:「相柳、相柳,你在哪裏?我醒來了。」


    一隻白羽金冠雕落下,相柳卻不在。


    小夭摸了摸白雕的背:「毛球,你的主人呢?」


    毛球扇扇翅膀,對著天空叫了一聲,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小夭喜悅地問:「相柳讓你帶我去見他?」


    毛球搖搖頭。


    小夭遲疑地問:「相柳讓你送我迴去嗎?」


    毛球點了點頭。


    不知道相柳是有事,還是刻意迴避,反正他現在不想見她。小夭怔怔地站著,重獲光明的喜悅如同退潮時的潮汐一般,嘩嘩地消失了。


    毛球啄小夭的手,催促小夭。


    小夭爬到了白雕的背上,白雕立即騰空而起,向著中原飛去。


    小夭俯瞰著蒼茫大海,看著一切如箭般向後飛掠,消失在她身後,心中滋味很是複雜。


    第二日早上,白雕落在軹邑城外。小夭知道不少人認識相柳的坐騎,它隻能送她到這裏。


    不知為何,小夭覺得無限心酸,猛地緊緊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不耐煩地動了動,卻沒有真正反抗,歪著頭,鬱悶地忍受著。


    小夭的頭埋在毛球的脖子上,眼淚一顆顆滾落,悄無聲息而來,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毛球的羽毛上。


    毛球實在忍無可忍了,急促地鳴叫了一聲。


    小夭抬起頭,眼角已無絲毫淚痕,她從毛球背上跳下,拍打了毛球的背一下:「迴你主人身邊去吧!」


    毛球快走了幾步,騰空而起。小夭仰著頭,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到它。


    ——


    ——


    小夭進了軹邑城,看大街上熙來攘往,比以前更熱鬧繁華,放下心來。


    她雇了輛馬車,坐在車內,聽著車外的人語聲,隻覺親切可愛。


    馬車到了小祝融府,小夭從馬車裏躍下,守門的兩個小奴已是新麵孔,並不認識她,管他們的小管事卻還是老麵孔,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小夭,小夭笑道:「不認識我了嗎?幫我先把車錢付了,然後趕緊去告訴馨悅,就說我來了。」


    小管事結結巴巴地說:「王姬?」


    「是啊!」


    小管事立即打發人去付車錢,自己一轉身,用了靈力,一溜煙就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馨悅狂奔了出來,衝到小夭麵前:「小夭,真的是你嗎?」


    小夭在她麵前轉了個圈:「你看我像是別人變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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