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擦。


    枯枝折斷的聲音。


    喬吉停住腳步,靜靜看向前方。


    “我記得你,上次見過的。”林影中女子的聲音悠悠響起,纖纖細指撥開枝葉,露出了一張姣淨秀美的臉龐。墨嬋瞧著他笑道:“跟了你一會兒,沒想到身法還挺不錯的呀。”


    她在的位置遠比常人的身高要高,卻並非站在枝頭,而是靠坐在一個巨人的臂彎裏!


    那人足有尋常男子三倍的高大,肌肉虯結,身影籠罩下來如小山一般,乍一看是一位煉體到極致的體修。然而等他帶著墨嬋走到光線下,再一細看,便會發現他渾身皮膚呈現一片詭異的暗金之色,瞳仁眼白混沌不清,臉上肌肉僵硬,根本不像活人。


    這是古九穀的藥人傀儡。


    喬吉早已見過,故而眼中沒有絲毫異色。他朝墨嬋微一俯身,取出了那最後一支青雀翎。


    墨嬋彎腰將羽毛摘入指尖一轉,挑了挑眉,笑著問:“季牧又遭什麽事了?我早就說過了,他應該先請我把那幾根釘子給除了的。”


    喬吉道:“不是公子。”


    “哦?”墨嬋小吃了一驚,這會兒才算是真真切切來了興趣,奇道:“以他那性子,得關係好到什麽程度才願意給別人用?……莫不是受人脅迫吧?也不太可能啊。”


    喬吉不願多言,隻道:“墨姑娘一去便知。”


    墨嬋輕哼了一聲,道:“既然請我出手,到這時還賣什麽關子!”


    喬吉依舊道:“公子吩咐過的事,我不敢擅做主張。”


    墨嬋本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又覺好笑,道:“早晚人是要給我治的,難道他還能蒙著臉不讓我看?”


    喬吉則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多說一句,始終沉默以對。


    “行行行,”墨嬋也算被這根木頭樁子磨得沒了脾氣,下巴尖兒一抬,沒好氣道:“走,你前邊帶路吧!”


    ……


    ……


    青雀翎上刻畫有特殊的陣法,這是墨嬋能夠知道喬吉所在方位的原因。


    平時她萬萬沒有閑心主動過來見“病人”,但這次例外。


    古戰場裏的醫修太少,古九穀又是中立,所以三天兩頭就有人找上門來,很多個墨嬋還確實不好拒絕。再加上找她的靈盟與武宗的修行者都有,兩幫人一見麵幾乎就要當場打起來。墨嬋實在是煩了。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墨嬋很希望能早些解決季牧手中的這最後一支青雀翎。像季牧這種人,墨嬋覺得,還是盡快與他恩情兩清的好。


    當然,聽喬吉說過這支青雀翎並非為季牧動用之後,墨嬋也對真正等著她治的那人非常感興趣。


    路途不算遠。


    將近夕陽的時候,前方喬吉行進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墨嬋便知道這是要到了。


    淺橘色的日光下,山石景物都略微柔和了一些,恍然間教人忘了這是冬季最深寒的時節。


    “又住在山洞啊……”


    墨嬋眉尖輕輕皺了皺,對季牧選地方的習慣不敢苟同。這裏作為偶爾賞玩的風景便罷了,但當成歇憩的地方她可受不了。說起來,季牧怎麽說也是奉天府正經出身的小少爺,卻從來對衣食住行沒有任何講究,這一點實在令墨嬋很是費解。


    “季牧,我到了!”隔著很遠墨嬋就喊了一聲,從藥人傀儡身上跳下來,好奇道:“快讓我瞧瞧……真不是你?”


    話說到一半時她便看到了季牧——少年麵色雖然仍有些蒼白,但真的比上次見時好了許多,現身時自然而然地用了身法,墨嬋看不出任何真力運轉不流暢的跡象。


    “這才過了……沒多久吧?”墨嬋自認醫術算是拿得出手,但要想解決季牧身上噬骨釘的問題,也需要至少半年。她風一般地撲過去抓起季牧的手腕翻看,越看越是吃驚,“真的沒了?”


    捋起袖口,墨嬋眼睛眨也不眨地仔細檢查,隻見原先那枚長釘早已不見蹤影,雖然季牧手腕上仍然留著一道貫穿傷的疤痕,但皮膚下的經脈骨骼真的已經完全接續好了。


    “厲害啊……”女子眸中閃過一絲妒忌,不信邪地又扒開季牧領口查看琵琶骨的那處,用指尖按了按,道:“誰給你做的?你該不會去找了劉鬆風那個老頭吧。”雖是疑問的語氣,但墨嬋心裏已經幾乎肯定了,因為除了茯苓古地的長老劉鬆風,古戰場根本沒有第二個比她高明的醫家。


    墨嬋冷著臉把季牧的衣服扯了迴去,道:“他也就勝在年紀大些,沒什麽了不起的。”


    季牧退開兩步抬手整理衣服,全程表露了他罕有的絕佳耐心,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微笑。


    墨嬋看著隻覺心裏發毛,拍打著手臂道:“你今天怎麽了,中邪啦?”


    季牧道:“不是。”


    墨嬋問:“什麽不是?”


    “為我去除這些的,”季牧手指撫摸著疤痕,無意識地緩緩轉動手腕。他微笑道:“——另有其人……而且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墨嬋挑了挑眉,又微微眯起眼睛。對視片刻,墨嬋低笑了一聲,向後招手道:“哥哥。”


    藥人傀儡順從地彎下腰,將女子的身子輕輕環抱起來,越過季牧,當先向光線昏暗的山洞中走去。


    季牧唇角勾起一絲弧度,與喬吉對視一眼,很快返身跟了過去。


    ……


    ……


    山洞中,光線之交界的地方,昏睡中的人靜靜平躺在一層幹草上。


    是個少年。墨嬋掃過去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相對成年人稍顯纖細修長的骨骼形狀,以及……


    不是熟人。


    墨嬋神色放鬆了稍許。


    這次季牧請她來的感覺有些不對勁,她就是怕季牧又不管不顧地害了某個背景厲害的,拉她下水。這次古戰場中讓她避諱的幾位都已經很熟悉了,墨嬋確信,眼前的少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位。


    難道是古戰場中的原住修行者?墨嬋一邊揣測著,足尖碰了碰藥人傀儡,便被輕緩地放在了那少年身邊。她一手探向少年腕脈,眼睛下意識地向少年臉上瞧去——


    這一看便頓住了。


    “怎麽了?”季牧在她身後不動聲色地問。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了?”墨嬋一甩手,沒好氣地站起來,手指指著少年麵部與脖頸明顯的色差,道:“你,你居然還真的給他罩張麵具啊!”——這還是她之前擠兌喬吉的玩笑話!


    “這也太荒唐了,他到底有多見不得人啊?你要不信我,趁早找別人去!”說著,她已經轉過了身,果真毫不猶豫地就準備讓藥人傀儡帶著她走人。


    季牧笑眯眯地挪了一步,擋在她麵前,“墨少穀主,我可是用你的信物真心實意把你請來的,你該不會是要出爾反爾吧?”


    “什麽少穀主,我可不是。”墨嬋不接他這句話,抬手將那支青雀翎重新掏出來丟給季牧,道:“我允諾的是救你季牧三次,其他人可不算。青雀翎我還給你了,你下次找我吧。”


    季牧任由那支青雀翎飄落在地,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


    他眼睛望著女子,含笑道:“你擔心什麽呢?我要你救的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隻不過他前段時間傷到了臉,我才好心幫他遮了一下……墨嬋你若是好奇,走過去揭開就是了,這點小事又有什麽難的?”


    鬼才信!墨嬋手心微微見汗,暗中急速思索——到底是誰?是誰讓季牧如此百般遮掩,這個人的身份一定極其重要,而且是她也知道的……到底是誰?!


    狹小陰暗的空間之中,兩人隱隱形成對峙之勢。而一旁那少年急促而虛弱的唿吸聲愈發明顯,令季牧眉心蹙了蹙。


    “墨嬋,”季牧聲音放緩,略微退後一步以示自己並無惡意,低聲道:“醫者仁心,他性命危在旦夕,現在也隻有你能救他了。”


    在墨嬋的角度看去,季牧無害地低垂著眼簾,神色誠懇,仿佛是真的憂心那人安危,見之令人心憐。可墨嬋卻清楚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如此作態,隻讓她心中警鈴大作,愈加清楚這次的事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但墨嬋的神情卻好似有些被他說動了,遲疑地道:“這人……他到底與你什麽關係?”


    季牧道:“先前也告訴你了,噬骨釘就是他治好的……他救我性命,指點我修行,與我亦師亦友。如今他受難,我也自當救他。”


    季牧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假惺惺地說話了,但此刻說著這些,他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沒有預想中的排斥,甚至覺得……如果這樣是真的,也很好。


    但他沒有來得及細思這些念頭,因為墨嬋終於又肯迴頭去看了。


    “不管你說的真假,看在青雀翎的份上,”墨嬋心中計較,麵上已恢複了往常,“我就當你是真的吧。”


    她這次無視了那張麵具,徑直抬指搭上了少年的手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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