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的景色總是好的,更何況這是一個晴日。


    陸啟明衣著與當地人一般無二,控製靈力模擬前世功法的氣息,如此漫步在清淨的街道上,猶如一滴雨水融入江流。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陸啟明開始變得很習慣於這種感覺,仿佛所有事都與他無關。雖然他以前不是這樣。


    在旁人注意不到他的時候,他則在看著永安城的某一些人——他們若即若離,或刻意接近,或冷眼旁觀,卻都無法掩蓋身上的那種不同;這都是對古戰場而言的外來者。


    “有很多。”韓秉坤無疑也注意到了。即使此刻時辰早,這一路也不算長,他們卻已經遇上了五六個。足可見此次進入古戰場的人數之眾。


    “人都匯聚到了這裏。”陸啟明隨手要了杯街邊鋪子的早茶,熱氣化為白霧嫋嫋浮動,令少年的神色顯得漫不經心,“無論進來時被傳送到哪裏、有多遠,沒幾天就都圍著這裏打轉。永安城就像,”他想了一個形容,“一個漏鬥。”


    這些天,陸啟明始終都在帶著武院的隊伍在山中修煉,同時卻對於發生在神域來人之間的事知之甚詳。但就連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韓秉坤,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韓秉坤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陸啟明得自秦門的墨玲瓏。


    難道……他心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此次進入古戰場的,有秦門替換的人?


    韓秉坤懷著好奇暗暗猜測哪個可能的人選,不知不覺間又與陸啟明一同走到了江邊。


    往前一望,眼前視野豁然開闊,隻見遠處青山朦朧,江水婉若遊龍,浩蕩無盡。兩個人無意間走來,竟就到了這個匯聚風景靈秀的巧處。


    陸啟明便停住眺望,神情不覺間漸轉專注,良久方展露出一絲笑意。


    “你最近像是一直在研究這些,”韓秉坤知道他又看出了什麽,便問:“其中可由玄機?”


    “你問得正好。”陸啟明一笑,認真道:“古戰場靈氣雖盛,機緣設置得也巧妙,許多功法心訣都是上品,但在我看來,最珍貴的卻隱藏在這山水之間。”


    韓秉坤若有所思,迴想起這幾日陸啟明時常推演地形山勢。他原以為陸啟明許是在練習秦門的堪輿之術。


    陸啟明抬指順著江水勾出一條弧線,道:“這山水不是普通的山水,而是劍道符文。”


    韓秉坤也是劍修,立時便集中了注意,重複道:“劍道符文?”他竟然沒有意識到!


    陸啟明點頭。自發現後,他這幾日心心念念的便隻有這道符文,直到此刻才算徹底推演圓融。他微一笑,便凝聚靈力在半空勾畫,道:“你看這個。”


    韓秉坤定睛看過去,見陸啟明畫的是一個類似於“弗”字的一個圖案。


    隻是他盯著那處左看右看,卻硬是看不出任何;還不等再問,便聽陸啟明解釋道:“我沒辦法直接畫出來……”


    沒辦法?為什麽?韓秉坤正要細想,而陸啟明卻沒有停頓,他隻能先順著陸啟明的描述先補全這個符文。


    ——聽陸啟明道:“……把它的起筆向左延伸一點,再把中央的弧度往下稍壓,最後收筆改為上挑,才是我說的那個,你幫我試試怎麽樣……”


    韓秉坤一聽就眼睛一亮,瞬間在腦海中勾了輪廓,立刻就並指為劍,凝聚靈力淩空起畫。


    他本就是劍修,即使肉身不複,也從未有一日中斷過對劍道的參悟。劍道早已與他的靈魂融為一體,此刻心念一起,無形的劍意便高山流水般隨之而生;那符文還在起筆,韓秉坤便仿佛感受到了更深層次的共鳴——


    他心中陡然湧起前所未有的衝動——那是要把這道至美天成的符文現於世間的衝動——他相信每一個懂得劍道的人都會與他一樣!


    每一個……


    韓秉坤驀地停住,明白了。


    正因如此,陸啟明才隻能畫錯誤的符文,甚至在起始的第一筆就必須畫錯,否則一旦符成,他必受反噬。劍道已絕的劍修,根本不能再動劍道。


    想通這一處,韓秉坤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隻覺空落。他下意識望過去。


    少年眼中正滿溢著神采,仿佛盛滿了星辰的光亮。他神情分明還是平時的沉靜,整個人卻瞬間鮮活起來,看起來更像個真正的少年了。


    韓秉坤一頓,不願讓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隻能集中精力全心去完整那道符文。


    ……


    唯有親手去做的時候,才能明白這符文的珍貴與難。


    韓秉坤天賦過人,修行上從未遇過難處,而今卻第一次羞愧自己悟性不足。差之毫厘謬之千裏,即便有著陸啟明給他的初始圖案,他仍是不得不經過無數次微調才能艱難地接近正確。


    不過他們都是愛劍之人,無論耗費多久時間都樂在其中,絲毫不會覺得厭煩。


    符文凝成的那一刻,沒人在乎是否會引人注目;韓秉坤輕輕拂袖一推,頃刻間,那便如流星般颯然飛揚而去——


    韓秉坤原以為會掀起驚天水浪,沒想卻不是的——


    這竟是至為平靜無聲的一劍。


    符文源自此間山水,契合周天自然之理。在韓秉坤看來它是一柄劍;而對這片天地而言,它卻是一風、一葉、一水流,天生便要完美地融合於空間本真的循環之中。


    然而這平和絕不等同於軟弱;就像江水載人覆舟隻在一念之間——


    隻要韓秉坤想,他甚至可以選擇殺死整座永安城中的任何一人!


    這一瞬間,不知有多少人陡然驚醒、即使緊握劍柄也難以摒除源自內心的冰寒——他們個個都是強大的劍修!境界越高,越能覺出方才那劍的威脅。


    但也隻是一瞬。


    符文引生的狀態,隻維持了頓悟般地極短暫的時間。在韓秉坤難以控製心神波動的同時,他已從那近乎無敵的狀態脫離出來。


    韓秉坤久久難以迴神,不禁喃喃道:“這真是……”


    “恭喜,”陸啟明自然感受得到剛剛發生的一切。他目露讚賞,感慨道:“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真不愧是被大師兄選中來培養的後輩。


    唯一遺憾的是,這一劍隻有在符文的源生地才有無所不至的能力,在別處卻是不可能的。不過,單憑這枚劍道符文本身,就已經足夠好了。


    即使是以陸啟明的境界亦覺受益無窮。他現在隨便粗略一想,都能由這枚符文演化出七八式不遜於“霜駐”的劍招;甚至讓他的“問劍”往上再完善幾分,也未嚐不能實現……可惜他現在是能想不能做。


    念及於此,陸啟明微微搖頭,一笑。


    而此時,韓秉坤心中的振奮震撼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難以言喻的巨大失落——韓秉坤忽然意識到,他竟無法完成地迴憶出那枚劍道符文的模樣!


    韓秉坤也曾聽說過這樣的事,某些年輕的小劍修在師長的引導下用出高深的劍訣,卻因自身境界太低而無法複現,根本連對劍訣的記憶都無法留存——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身上。


    差的太遠了嗎,韓秉坤想。


    “不急,”陸啟明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憂心什麽,莞爾道:“我不也是研究了好多天嗎?再重複幾次就會記得了。保你學會,怎麽樣?”


    這是把他當小孩子哄了嗎?韓秉坤眉毛一跳,覺得別扭,但仔細想想還真沒毛病。怪隻怪他對陸啟明的第一印象就是當初那個偶入洞府的小小少年,誰知道第二次見麵人家就搖身一變成了老祖宗的師弟了呢?


    韓秉坤搖了搖頭,道:“你是在做‘從無到有’的事,而我隻是模仿,怎麽能相提並論?我要若想要達到你的程度,恐怕還要再修行數十年。”


    陸啟明看他好生認真,忍不住虛虛拍了拍他肩膀,打趣道:“年輕人,其實你早已經超過我了。”


    韓秉坤一怔,頓時又想起了陸啟明劍道的事。他沉默片刻,道:“對不起,我忘了……”


    “別,別,”陸啟明連忙往後退了一大步,無奈道:“我開玩笑的!”


    韓秉坤緊抿著唇,看著他不說話。


    此刻韓秉坤想的卻是,隻需看陸啟明研究劍道符文時發自內心的專注與喜悅,就知他對劍道的熱情仍舊不亞於任何人。他承諾把這枚劍道符文教會韓秉坤,而自己卻永遠不能親手持劍用出……


    韓秉坤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竟隻顧自己修行而一再忽略對方的痛處。對任一個劍修而言劍道都重逾性命,更何況陸啟明原本擁有舉世無雙的天賦。


    陸啟明這邊卻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沒好氣道:“你這叫什麽眼神?”


    韓秉坤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地問:“那……後麵有個人又跟來了,你要不要迴頭看看?”


    “……管他作甚!”陸啟明扶額,長歎一聲道:“韓秉坤,我真是怕了你了。”


    意識到自己很有必要及時打斷韓秉坤更深一步的悲情聯想,陸啟明加快語速道:“你要真想幫我的話,就別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好好感悟給你的劍道符文去!”


    韓秉坤神情動容,低聲道:“沒事,你真的不用這樣安慰我。”


    陸啟明:“我……!”


    好不容易順了口氣,陸啟明冷冷地續道:“我是說,什麽時候你根據這符文自行推演出新的劍訣,我就借能用你的劍了,懂了嗎?”


    韓秉坤呆住,一時在想原來如此,一時又在想他領悟的劍訣恐怕還是不能與陸啟明自己的相比,半晌才終於反應過來,既驚且喜道:“你有辦法重塑劍道?”


    陸啟明方才露出一絲笑意,坦然道:“正在試。現在還算不上‘有辦法’,隻能算有進展吧。”


    “能恢複就太好了,”韓秉坤大喜,展顏笑道:“這世上的劍修若缺了你,那可就太遺憾了。”


    陸啟明仿佛感到了似曾相識的頭大,不由道:“八字還沒一撇呢,聽你說得跟成了似的。”


    韓秉坤不假思索道:“你既說了要做,怎可能不成?”


    陸啟明一樂,心道這人信心怎麽比他自己還足,便笑道:“行,那就承你吉言了啊。”


    韓秉坤卻已然想象到了以後陸啟明劍道恢複後兩個人試劍的場麵,一定前所未有。


    陸啟明不由多看了韓秉坤一眼,沒想到此人整日裏麵上不動聲色,思想卻如此放達,想哪兒是哪兒——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你真要放著後麵那小子不管?”這時聽韓秉坤問。


    陸啟明迴想了片刻,想起韓秉坤說的人是了了齋的尹秀衡——聽說與神夢宮的鈴子有些曖昧關係的那人。


    古戰場已開了七日,尹秀衡便已跟了七日,還是光明正大的“跟”。


    此人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枚中洲武院的學生令牌。身為不知活了多久的奧義境修者,這一迴卻仗著臉嫩非要來冒充一二十歲的學生,也是……


    想到這裏,陸啟明心裏忽然頓了一頓,畢竟他自己這種情況,好像也不方便腹誹別人。


    ——便繼續說這尹秀衡。他倒是耐得住性子,竟就老老實實在武院隊伍了呆了七天,整日裏也與其他學生一樣“修煉切磋”,明明是衝著陸啟明來的,卻硬是隱藏到現在也沒與陸啟明說上一句話——盡管雙方其實都心知肚明。


    不過,這倒也符合了了齋一貫的行事作風。


    陸啟明搖了搖頭,道:“反正等他過幾日意識到不會有收獲,自己便會走的。”


    韓秉坤意識到了陸啟明的打算,道:“你不準備進裏麵了?”


    “答應了夏院長要照顧好那些孩子的,”陸啟明點點頭,笑道:“而且光看附近的這些個符文就足夠我研究了,沒必要去內境……畢竟我又不準備爭什麽永寂台。”


    話音剛落,陸啟明與韓秉坤便齊齊停住,不約而同地望向不遠處的那片亭閣——裏麵恰好有人正在說著永寂台。


    兩人對視而笑,不再理會,慢悠悠向來時迴返。


    ……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道問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杜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杜醒並收藏大道問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