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餘道:“杯度放生,確實是高僧風範呀。”


    小和尚道:“相對於杯度,道明高僧都能夠讓頑石點頭的。”


    道生受戒之後,離開了他熟悉的寺院與師傅竺法汰,到廬山中隱居,一住就是七年,飲溪水,食蔬果,終日在山林中沉思鑽研,尋求自己的心誌。


    七年間他才能日增,稟性氣度機敏而寬廣,神采風韻清朗而和暢。


    他鑽研群經,斟酌雜論,為了追隨正法,七年後他又離開廬山,與慧叡、慧嚴一道,行程萬裏,遊曆長安,隨大師鳩摩羅什受業。關中一帶僧眾都說他神悟非常。


    道生居無定所,後來南下,在宋都城建康的青園寺居住。


    一般僧俗早已知道這是一位名德大師,禮拜頻繁,太祖、文皇對他尤加敬重,時常請他說法講道。


    一天,太祖設法會,親自同眾僧侍於筵席旁,道生說法精采非常,眾人聽得入迷,靜下來時,食物已涼了,才意識到天色已晚。


    太祖卻擺一擺手:“諸位名德大師,開始吧,太陽正在中天呢。”


    全場頓時一片寂靜:佛家的規矩是過午不食,太祖如此說,不是讓大家犯戒嗎?


    在尷尬中,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道生。


    道生麵色如常,微微一笑道:“白日附麗於青天,天說它剛到正中,還有什麽可懷疑的嗎?”隨手拿起缽來來進食


    。眾人頓時醒悟,趕忙隨他行事,暗中讚歎不止,這時的“天”——太祖也在一旁拈須微笑。


    一場不大不小的尷尬被他輕而易舉地化解了。


    更多的時間道生沉迷於無邊無際的思索之中,有一天他他恍然大悟:妙法非語所能表達。


    不禁對徒眾感歎道:“形象是來完全地傳達心意的,領會了心意就應忘掉它;言語是來詮釋道理的,參入了道理也就可以不要了。經典東傳以來,由於譯者的重重阻障,譯作多拘滯文辭,少見圓通的意旨。唯有取魚而棄掉魚簍的人,方可與之談論道法。”


    語言的牢籠,在老莊就已感覺到了,所以他們說“得意忘形”,“得意忘言”,道生的感受正與他們一脈相承。


    然而舍棄語言必先進入語言與清理語言,單純的感歎是無濟手事的。


    於是道生開始更細致深入的校閱,他思量因緣所生的事理等與不生不滅的理性,以及因緣所生的前因後果。


    此後才斷言:若行善不受報答,便可頓悟成佛。


    還著了《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應有緣論》等等,超越了舊說,意旨精妙而深微。但他的深刻也造就了他的不幸,拘守文辭者對他生出無數的嫌惡與猜忌,讚成取消其說的唿聲紛紛揚揚,竟相而起。


    然而道生全然不顧。


    當時六卷《泥洹》率先傳來,道生剖析義理,深入到幽微之處,


    於是宣說,一切眾生,包括蔑視佛法的人,都能成佛。


    這本與大本《泥洹》相合,但此時它尚未傳來,道生的先行闡釋與獨到見解便惹惱了眾人。


    拘守交辭者,如基督教中的法利賽人一樣,容不下得半點“異端邪說”,半點獨到與特殊,他們視道生的說法如洪水猛獸,在一種虛妄的正義感支配下,對之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


    道生依然是我行我素。


    他的心思中,外在的榮辱毀譽沒有絲毫位置,他隻相信自己,不過事精越來越複雜了。


    這些東方的法利賽人不但自己攻擊道生,而且向大眾宣揚,於是道生製造邪說壞亂佛法的聲名越傳越遠,昔日對他敬若神明者也仿佛如夢初醒,連唿上當,或不屑一顧地說:“哼!我早就看他不地道。”


    在太陽很好的一天,局麵終於不可收拾了。


    道生正埋頭於發黃的經卷之中,小沙彌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平日他知道師傅的習慣,決不輕易打撓,驚惶地說:“師……師傅,不好……不好了,外麵……”


    道生從他玄妙的世界中走出來,才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異樣的緊張氣息。


    他什麽也沒說,慢慢整好經卷,跟小沙彌走來。


    門口憤怒的人群已圍滿了,亂哄哄地在太陽下蠕動,“讓他滾開!”


    “對,讓他滾!別在這裏擾亂正法!”


    “……立刻走!……走!”


    喧鬧聲浪濤般打來,幾個徒弟雖勉強支撐,兩股已經打顫,有的想趁亂遛掉,有的想亂起來擋師傅一下,道生卻如黑色的礁石,不動,不言,不怒。


    他的目光環視人群,裏麵幾個趕緊低下頭去,道生明白,那些昨日的攻擊者,現在又成了“啟蒙者”了,啟發這些不知妙法為何的大眾來“護法”。


    眾人那知是被太陽照得有些迷亂而疲乏還是在他深不可測的眼中發現了什麽,漸漸安靜下來。


    這時他向前邁步,他的表情嚴肅得如同秋末的荒野,他走到人群中,沒有人敢挨近他,紛紛後退。


    他開始說話,有人捂住耳朵。他平靜地說:“如果我宣說的與經義相違背,願人見人厭的惡疾發在我身上;如不相違,我死時應占據獅子講座。”


    說完拂衣而迴。眾人忽然覺得很空虛,紛紛散去。


    道生當天就走了,那時候夕陽西下,追隨他的影子越來越長。


    開始,道生投奔杭州的虎丘山,隻十來天工夫,便聚集了數百名徒眾。


    不久,他又迴到曾修練七年的廬山,出沒於岩岫之間,僧眾都對他深表欽佩。


    但他忘不了在都城的那一幕,他越來越堅信自己所說無誤。


    一次,在幽靜的林間,他獨自講說起來,朦朧中仿佛見有人點頭,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麵前一塊塊的頑石,這就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由來。


    不久,大本《泥洹》傳來,裏麵果然說毀謗佛法者也有佛性,一切眾生皆有佛法。


    消息傳揚開,僧俗士庶,無不深服於其先知先覺。


    道生得到這部經,便決定開始說法。


    元嘉十一年,道生在廬山精舍升上法座。


    道生神色開朗,講解精妙,隻說講數番,深微至理便明白無比,僧眾頓時開悟,十分欣悅。


    法會將完時,大家看見,道生的拂塵雜亂地散落地上,抬頭觀望,道生正襟危坐,麵容端莊。


    他已悄然而逝,仿佛入定一般,沉默了片刻,哭泣之聲便響起來。消息傳到京城,那些狂熱地排斥他的僧眾頓覺慚愧歉疚,紛紛懺悔過失,並信服其說。


    道生被埋在廬山的一個山坡上。


    道生一生可謂勤奮,當初僧肇注出《維摩》,世人玩味不已,道生則更闡發其深層意旨,使新出典籍明白暢達,他對其他經典的注疏,也都被世人看重。


    有人稱他天真獨發,無所滯礙,他的頓悟說,也逐漸為人認可。


    宋太祖曾祖述其義,僧弼等都設會問難,太祖畢竟隻是太祖,他將聽來的明白學問越說越糊塗,最後不得不強辭壓人:“若是讓已去的人活過來,怎麽會被你們問住呢?”


    已去者不能複返,然而其妙法卻如明燈一般,世代輾轉相傳,無有熄滅的時候。


    小和尚道:“大人,下麵我再給你講一講道化人主求那跋摩的故事好嗎?”


    安小餘道:“好,我願意洗耳恭聽。”


    宋元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六十五歲的罽賓高僧求那跋摩圓寂於建康祇洹寺。


    大師去逝後,仍盤坐在繩床上,容貌無改,象入定一樣。


    各種各樣的人前來瞻仰遺容,空中彌漫起芳烈的香氣,一條龍蛇樣四丈來長的神物,從屍體旁緩緩升起,直上雲天。


    大師在南林戒壇前被火化了,五色光焰映得天空壯麗非常,許久才滅掉。


    跋摩本是刹帝利種姓,他家曾世代為王,但父親卻拋棄榮華,隱遁山林。跋摩十四歲時,見解就已超出凡常,而仁慈博愛之心也日漸深厚。


    母親一次忽然想吃野味,命他去辦,他為難地迴絕:


    “有性命的東西,無不貪生,為一時享樂摧折其命,不是仁慈之人所應做的。”


    “小小年紀,這樣花言巧語!快去!若是招來罪過,我替你承擔!”母親氣得臉色發白。


    他終於沒去。又一天,跋摩煮油,一不小心油澆在手指上,他舉著手指對母親說:


    “請母親代兒子受痛。”


    “哎!這孩子越大越笨,痛在你身上,我怎能替代呢?”


    “母親啊,眼前的苦痛尚且不能相代,茫茫渺渺的火、血、刀三途之苦又如何相代呢?”


    “啊——”母親想起幾天前的事,立即悔悟,自此終身不再殺生。


    十八歲時,看相者一見他便說:“君三十歲時當君臨大國。若不喜富貴,便當證得聖果。”


    到了二十歲,跋摩出家受戒,他刻苦用功,誦經百餘萬言,深入理解律品,透徹妙悟禪機,被人稱為三藏法師。


    跋摩三十歲,罽賓王駕崩,沒有子嗣。


    大臣們議論紛紛:“跋摩本是王室後裔,又才德並重,請他還俗,承繼國位,再好不過了。”於是到寺中懇求,一次一次,跋摩都沒有答應。


    他見留在城中徒惹是非,便辭別眾人,到深山老林中棲身,食鬆子,飲清泉,孤獨地漫步於林邊溪畔,靜思默想大法的要旨。


    跋摩修行數年,離開他的茅舍下山,往獅子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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