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權珩來了興趣,“他轉去了什麽組織?”


    “我不道兒啊,”宋旌雲奇怪,“哎,您怎麽認定他加入了其他組織,而不是無業遊民?”


    因為他成了操刀鬼,甚至有支配他的【大腦】。


    如果屬實,權珩對唐君屹“叛逃”這件事都持有懷疑態度。


    “不是你說,邊域已經被俱樂部分占,加入俱樂部基本是必選嗎?”權珩笑道,“像道長這樣的孤狼玩家,太難熬了。”


    “哎,糾正一點,”宋旌雲伸出根手指晃了晃,“道爺我這是瀟灑,不是熬。”


    權珩撚著佛珠,隻是笑了下:“也對,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她不再說這個話題,轉言道:“道長是專業人士,所以想向你請教個問題——一個頗有靈氣的古物,能夠成精嗎?”


    “這問題……”


    宋旌雲撓了撓頭:“客觀來講,建國之後不許成精。不過靈物成精是常事,如果是亂世的話,更容易成精化形,因為一個國家的氣運亂了散了,會被這些精怪趁勢吸收,所以要是很老的物件,有可能的。


    “——不過您問這個幹什麽?可不能違法亂紀啊!當然,如果您給到位,我也可以給您弄點風水靈炁,養養運勢啥的,明碼標價啊!”


    “道長之前一眼看我,就說我有道緣。”權珩饒有趣味,“是道緣,還是有錢?”


    “貧道也要吃飯嘛,一山好多張嘴等著養呢。”宋旌雲坦坦蕩蕩,拇指擦過食指側,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所以啊,珩老板您,要不要惠顧一下小道的生意?”


    權珩一頓:“為什麽是……珩老板?”


    “啊,隨口一喊。”


    宋旌雲摸了摸下巴琢磨,“路小漫不是喊你珩姐姐嗎?而且我以為你不喜歡‘權’這個姓……別追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你可能不喜歡,道爺我直覺準得很,投壺都是百分百中。”


    權珩神色微動,她能看出來宋旌雲在和他打太極、裝糊塗,這個道士……


    算了,現在不是套話的時候。


    權珩收斂心緒,要向前時忽然又道:“對了,還有糖嗎?”


    “啊?你要吃啊?”宋旌雲掏了掏口袋,遞給她,“還剩一個。”


    權珩道謝後收起:“他們還剩多久,練習賽。”


    “二十個小時左右。”宋旌雲想起來,“你的試水評審怎麽樣?”


    “還差一些。”權珩說著,忽然笑了聲,“雖說評審及格線是s17的試水平均值,但其實就是職業頻道開辟所用資源的支付金,以及玩家能創造的剩餘價值。”


    “什麽是剩餘價值?”路小漫突然冒頭,疑惑道。


    “簡單來說,就是被剝削者所創造的,但被剝削層無償占有的勞動價值。”


    權珩給了個較為簡單的解釋,“再貼近情景一點,就是職業玩家能給邊域創造的價值,減去邊域要付出的頻道線資本。”


    “哎呀,說白了,”宋旌雲看了眼還懵懵的路小漫,直達要點,“就是你努力打工,讓老板早日開上法拉利的錢。”


    “哦~懂了。”路小漫和路秋生一齊大徹大悟。


    權珩笑笑,又問:“既然邊域批給每條頻道線的資源有限,那是不是也能夠購買資源,做人為疊加?”


    “買排麵啊……這確實是人類的黑幕把戲,邊域也確實有,”宋旌雲樂道,“你雖然是新人,但確實對邊域的製度推測得非常精準,不愧是當老板的,但我不太了解,問後邊這倆。”


    “確實可以疊加頻道線資源,”路秋生道,“但那是第一序列的特權,比如我首席那樣的,但不能夠人為購買。”


    權珩撚著佛珠,笑道:“知道了。”


    說白了——


    靠權,不靠錢。


    灰蒙的暗色悄無聲息地消逝,一行人幾乎是剛踏進古鎮門闕就被叫住。


    “晚上很危險,為什麽自己迴來?”


    權珩偏頭看向坐在門闕下的莫秀月,並不意外:“等在這,是猜到我會迴來?”


    莫秀月沉默兩秒後起身,從陰影中走出。


    眾人這才看清她紮起的辮子有些亂,藍色對襟衫有些破損,沾了灰土,頰側也劃了道半指長的傷痕,還在往外滲血。


    權珩隻打量了下便收迴視線,畢竟她自己除了爆炸就是跳海,濕漉漉的也好不到哪裏。


    莫秀月的視線在權珩手臂上的紅綢上一頓,又迅速收迴,徑直走到她身邊,“我帶你去換件衣服,天亮後參加圍龍宴。”


    “夏風不錯,衣服很快就能幹,”權珩示意後麵三人別跟太緊,“有什麽想和我說的?”


    “你炸了那艘炮艦?”


    “嗯,送你一場煙花,好看嗎?”權珩笑道。


    這個眼神……莫秀月的心髒不合節奏地跳了跳,這個外鄉人睫毛長而密,映襯這一雙天生淡然又溫和的眼睛,如青山投倒影於湖畔波心。


    像她鍾情的清月,亦像她遙望的秋葉。


    莫秀月躲了下目光:“……花言巧語。”


    權珩已經熟悉這類評價了,笑了笑收迴目光,自顧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什麽故事?”


    “應該說是一點舊事,”權珩撥動佛珠,講道,“六年前,我的事業剛起步不久,很多路子都要自己親自去打點,等到了最後一地,和海關商議合作時,有一批名義上的【文物修複者】和【考古學家】找去了我的港口,希望能和我合作,走一批文物出境。”


    “文物?”莫秀月皺緊眉,“你走私文物?!”


    她這聲音提的有點高,連後麵三個人也投來目光。


    “不,”權珩早有預料,淡聲,“我是說他們希望來跟我合作,但我並沒有答應,畢竟我是個熱愛和平遵守法律從不違紀的五好市民。”


    “……?”


    莫秀月半信半疑地點頭。


    雖然沒聽懂,但感覺這些詞就是哪裏很違和,但具體哪裏違和又說不出。


    “領頭人……”權珩稍作沉吟,笑道,“是個很厲害的女孩,聽說是摸金校尉的傳人,她給了我一張文物清單,說可以隨意挑選作為酬勞,並且告訴我梅州某片水域下有艘沉船,隻要我圈下那片海域的使用權,她就能找到沉船,文物一樣先讓我挑選。”


    真可愛,一群沒錢沒權,幹著違法生意又沒什麽背景的人敢去找她做交易,還想用要偷渡的貨物,和一處不確定的沉船遺跡來做報酬。


    勇氣可嘉,也來得詭異,甚至卡住了她的行程。


    “那片海域不算深,漁民也不少,沒聽說過什麽沉船,”權珩道,“後來找了專業人員去查也沒有發現,交易稍滯後,那群人也被圍捕了,逃跑過程中幾乎被全部擊斃。”


    “稍滯後就被圍捕了?”莫秀月聽不懂,但她直覺這裏不對,“這麽巧。”


    “常有的事,或許是我本身足夠幸運,免了筆麻煩。”權珩簡單掠過,“不過最重要的是那批要偷渡的文物不翼而飛,到現在都沒有蹤跡,而我想起來那批人當年給的清單裏有樣剛盜出的文物,叫——”


    她頓步,“春秋秦式龍形玉佩。”


    莫秀月臉色驟變,她猛地盯向權珩,後者卻仿佛沒察覺,繼續道:“有文物化形了?那其他文物,是在瑰葭山的古墓裏?”


    莫秀月緊緊盯著她,像一隻突然炸毛的刺蝟,把柔軟放鬆的刺變得極度尖銳,繃緊唇警惕起來。


    清晨的味道好像變了,隱約帶著腥味,莫秀月的心也突然懸起來,帶著久違的刺痛和恐慌。


    “你好像有點怕我,好像要親近,但又很警惕。”權珩斟酌幾秒,突然笑起來,向她攤開手,“吃糖嗎?”


    莫秀月霎時怔住,權珩的手心裏靜靜躺著一顆水果糖,玻璃紙包裝折出溫暖的光。


    許久,她默默從權珩手裏接過糖,垂著頭不再說話,隻是摩挲著糖身。


    一時間,周圍隻剩玻璃紙的窸窣聲。


    “什麽時候開始的?”


    權珩問的沒頭沒尾,莫秀月卻知道對方說的是這片地圖,她抬起頭靜靜看過死寂的古鎮街道,又看向隱約破曉的天邊,良久才垂落頭,動了動嘴唇:


    “……1860年10月20日。”


    “1860年……”


    權珩閉了閉眼,歎息著重複,“一百六十多年,山姑說很久沒有客人來,我沒想到這個‘很久’居然要……這麽久。”


    莫秀月依舊不安的用手指搓著糖紙,不說話。


    空氣中的腥味還是沒有散,甚至隨著心跳越發異常、難聞。


    “我看那些來鎮子的英軍,迴去時身上有傷,”權珩頓了頓,低聲,“辛苦了,你們是用玉京北鬥……”


    莫秀月突然嗤笑了聲,“……你看到了?”


    權珩察覺不對,但莫秀月已經抬頭,甚至攻擊性地微微抬高下頜,肌肉繃緊。


    “你也要嘲笑我們嗎?外鄉人。”


    她說著,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瞪向權珩,“是,那些洋人是為文物而來,有槍有炮,那麽先進的武器,隻憑借肉身要怎麽阻擋?能幫助我們的,隻有玉京北鬥。


    “所以我們這些鎮民為什麽要在夜晚變成可怖的怪物,因為沒得選。


    “不變成怪物,就是引頸受戮,你那時候問我隻有獵槍怎麽扛得住炮艦?對,我們扛不住,我們也真的守不住!”


    莫秀月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她搓著糖紙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她嗅到空氣中血味更重了,隱隱有幻聽的哭泣。


    那是一顆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她被淩遲的體無完膚。


    “你和我不同時代,我聽六年前那些外鄉人說過那個時代,文明、和平、先進,和那些西洋人一樣,你是不是和那幾個外鄉人一樣覺得我們很醜陋?野蠻、飲鴆止渴,還沒用,連自己的家都守不住,現在也隻不過是守著那點愧疚心取悅自己,什麽文物不文物,其實早就過去了,一點破東西而已,就是不給也會被後人掘出來賣掉,擺在洋人展館裏那麽多,不差這幾個,守著也都是無用功,天真的以為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貢獻,其實都是弱者的自欺欺……”


    戛然而止。


    莫秀月突然怔愣,權珩伸手輕撫開了她因為恐懼自虐的手指,垂下眼簾剝開了糖紙,送到她嘴邊:“吃點甜的,就沒那麽苦了。”


    莫秀月怔怔地看著,良久才張了張嘴,水果糖入口明明很甜,她卻在這瞬有種想流淚的感覺,必須竭力咽了口唾沫才壓下喉嚨裏酸澀的哽咽。


    “我沒有切身經曆過,但我知道那是一個迷茫,絕望而黑暗的時代,沒有人知道前方的路在哪裏,甚至沒有人知道到底有沒有路,絕大多數人也擔當不起光的職責,最多隻能算是人們舉在手中的火把,可以微微照亮前方,但無法成為太陽,為所有人甚至世界指明方向。”


    權珩輕輕撩過她亂起的頭發,她的聲音放的那麽輕,又認真,燙的像三九寒冬裏煨過的一壺清酒,燒遍被針尖凍透刺穿的五髒六腑。


    “你說你們飲鴆止渴,可大家也隻是在一個迷茫而黑暗的大時代尋找活下去的出路,但強如帝王尚會自縊,何況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


    “而文物是文明印記,卻被迫見證燒殺擄掠的野蠻,你們守住的不僅僅是文物,還是一片熱忱,這不是天真,是你們對這不公世界的反叛。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我不知道你的害怕是因為六年前的盜墓團夥,但我很抱歉,故土給你們帶來的第一封迴信,是貶低和謾罵。”


    權珩將五彩斑斕的玻璃糖紙疊成一個很小很精巧的手工心,真好看,她這份好看放到莫秀月手裏,向她笑了笑,認真道:


    “但你不要怕我,我並沒有想對銜環做什麽,念歸也一樣。我想知道瑰葭山的古墓怎麽進,是因為我想帶他們迴家。玉京北鬥不能一力破萬法,這種汙染不是單純的力量,更是長期的病變,是怪物的詛咒,我想結束這場噩夢。


    “以及,我們不否定曾經是弱者,甚至現在也是弱者,但是弱者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弱者有弱者自己保護珍視之物的方法,哪怕代價是自己的一切。


    “——是弱者,但也是英雄。”


    莫秀月手指顫抖,她感覺好疼啊。


    她視死如歸地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口,但卻聞不見那股異樣的腥味,這道六年前被割裂的傷疤緩緩愈合,終於令她像烈士一樣光榮。


    “你想知道瑰葭山古墓的路,想結束這一切?”


    “對。”權珩道。


    “你知道我們是弱者,但依舊認為我們一切的堅持有意義,我們是英雄?”


    “是。”權珩點頭。


    “花言巧語,”莫秀月啞聲笑了下,酸澀的眼淚墜落,“可即使明知道是你製造的陷阱,還是想吃它的糖衣,我真是愚蠢。”


    權珩不反駁,歎息著在眼淚觸碰傷口前抹去,“不哭。”


    莫秀月紅著眼,沙啞著聲音:“誰哭了?”


    “沒有,你聽錯了。”


    權珩幫她擦去麵頰的血跡,笑了笑,“我隻是說,糖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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