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不知自己是如何迴到寢室的。


    她安靜極了,就連目光也空洞,左成賀就跟著她身後。


    一前一後,一高一矮。


    背影皆是寂寥落寞。


    砰一聲,慕青重重撞上門梁,左成賀眸光一緊。


    就見她捂著頭若無其事推開門。


    左成賀知道她,越是平靜,越是危險。


    汀蘭苑侍女不多,看見兩人,識相迴避。


    他加大步伐,


    每每跨出一步,心都被剜一刀,來到門前,心髒已經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在門即將闔上的瞬間,他伸出右手——


    慕青眼底沒有焦距。


    十四歲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決定要嫁給他。


    嫁給他二十五年,她為他生下三個孩子,陪著他征戰沙場,為他守住風雨飄搖的定國侯府……


    她受過傷,流過血,承受過產子之痛,也經曆過生離死別。


    她服下散功丸,卸下鎧甲,穿上宮裝,忍著惡心,服侍一個對她無所不用其極的男人。


    夏荷涼亭,他逆光而來,吻著她臉上的疤痕,一聲聲青兒,點燃她再活一次的渴望……


    往事的幀幀幕幕。


    半生的榮辱喜怒。


    猶如幻影,在腦海閃過。


    最後,消散殆盡,錐心刺骨。


    這些年,不管他在不在她身邊,她都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直到今日。


    她第一次懷疑,這半生的執著與守候,到底值不值得……


    慕青苦苦壓抑的情緒,在關上寢室門的瞬間徹底爆發。


    她猩紅著眼,反手想要掛上門栓,忽然有從門外用力一推,一隻手掌隨之伸了進來,卡住大門。


    慕青眸底怒意翻滾,想要狠狠砸上門,將他的手掌碾斷,偏偏又下不了手。


    索性背過身去,拭去眼角的淚痕。


    她站得筆直,脊梁挺立。


    肩膀卻一縮一縮,暴露了情緒。


    左成賀趁機擠進房裏,反手鎖上門。


    “青兒……”


    “別叫我!”她隻肯留給他一個背影。


    左成賀大步上前,展臂從後麵抱住她,換了個稱唿,“夫人……”


    淚珠砸在手背上,如滾燙的火星,燒灼他的皮膚。


    慕青登時用力甩開,情緒激動,“放開!滾出去!”


    在小輩麵前,她不欲發作,是給他留著顏麵,也是因為沒有證據。


    可是,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左成賀當然不會放手。


    他吃定慕青武功沒有恢複,甩不脫他,眸底也發了狠意,厲聲道,“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話,慕青好不容易拭幹的淚,流得更兇。


    “青兒……這些年,我們過得都不容易,如今老天有眼,讓我們一家團聚,你不能舍了我!”低啞的口吻,帶著哀求和壓抑。


    慕青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你說話!”等不到她的迴應,他急了。


    俯下臉,溫熱的唇舌兇悍,帶著戾氣落在她白皙的頸間。


    “別不理我……”聲音含糊,重重地啃咬,帶著霸道的祈求,“不許你不理我!”


    慕青沒有反應,任由他的手掌在身上放肆撫摸。


    “所以……你就是黑袍,對嗎?”


    終於問出口。


    她眼淚撲簌,聲線緊繃,斷斷續續。


    左成賀耳際嗡鳴,隻聽到自己砰,砰,砰,忐忑不安的心跳聲。


    他想起今日午後祁燼的那番話,沒想到,還不到一天,就被他說中了。


    唿吸頓在她頸肩。


    “是。”


    滿室靜謐。


    慕青用力閉上眼,眼淚大豆般滾落。


    他承認了……


    承認他就是北戎國師。


    承認他帶著北戎人踏平北境,掀起戰亂。


    承認他娶了朝霞,異國他鄉,郎情妾意,恩愛十數載……


    慕青突然用盡全力掙開,猛地迴身,揚手一個耳刮子狠狠甩在他臉上!


    打得他的臉偏向一邊。


    “既然你在北戎身居高位,又有嬌妻美眷相伴,你還迴來做什麽?為何還要領兵入關,禍害東陵百姓?”


    “如今,你不去找你那失蹤多日的夫人,到我這來幹什麽?莫非是想從我這裏打探燼兒的虛實不成!”慕青已經氣得口不擇言。


    滿腔的怒火和委屈,幾乎燃盡她僅剩不多的理智。


    這些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在痛苦之中熬過,可他竟然……


    竟然……


    她思緒斷開,用力地唿吸,急促想緩過勁來,可是心口隱隱作痛,如針紮般。


    左成賀一心想著領兵入境的罪孽,沒成想,慕青連朝霞的賬也給他算進去了,頓覺冤枉。


    他急聲辯解,“我沒有娶妻!”


    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握住慕青雙臂,“北戎王和蘭提真穆整天想塞女人到我身邊,為了永絕後患,我才答應讓朝霞假扮我夫人,這些年,我沒碰過她一次!”


    “就連同床共枕也沒有!”怕她不信,左成賀急急補充,“你知道的,當年,綰青絲都沒能讓我屈服,更別說,朝霞是你的奴婢!”


    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這一輩子我隻要你一人!若違此誓,讓我不得好死!”


    慕青狠狠推他,“誰要你發毒誓!?”


    他紋絲不動,語速極快。


    “我去北戎是為了找到北戎國師,搜集祁天威引兵入關的證據,沒想到正好遇到他被人綁在火場中,差點活活燒死。”


    “祁天威過河拆橋,幾欲派人滅口,他恨極了祁天威,便想利用我報仇,正巧與我不謀而合。”


    “他告訴我,祁天威逼迫你入宮,你寧死不屈,殉情而死……”


    說起那段生不如死的過去,左成賀額際青筋暴起,脖頸溢出細密的汗水,似在苦苦隱忍著什麽。


    他看著她的眼睛,眸底湧動著瘋狂的恨意,“自那以後,我活著的每一個日夜,都是為了讓祁天威血債血償!”


    慕青非但沒有因此冷靜下來,反而奮力掙開他的桎梏,連連倒退。


    直到撞上圓桌,才頹然停下。


    “就算你沒有背叛我們的情意,你也背叛了東陵,背叛了定國侯府!你的所作所為,如何對得起老侯爺在天之靈!!”


    她淚眼朦朧,因為嘶喊,聲音沙啞,“你不是不知道,桁兒從小到大都以你為榮,就算你死了,他也視你為榜樣,二十歲領兵出征,長戍西境苦寒之地,從未喊過半分苦累……”


    “可你做了那些事,難道還覺得,自己還有資格站在這裏,讓桁兒和顏顏喊你一聲父親?你覺得你配嗎!”


    說完這些,似將心中憤懣一口氣宣泄而出,慕青也終於漸漸冷靜下來。


    收斂心緒滑坐在圓凳上,胸腔起伏,用力喘息,試圖平複自己。


    可她越是麵無表情,左成賀的心就越是沉到了底。


    “青兒,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父親,可那是祁天威逼我的!”


    左成賀眼底掠過一抹執拗的狠色,“當年若不是他毒殺先帝,暗害於我,又強迫你,讓我以為你已經……”


    他說不出那個字。


    每想一次,就仿佛在他心坎剮上一刀。


    痛如刀絞。


    “祁天威,他該死!”


    他眼底的隱忍,慕青沒有錯過。


    她心尖一顫,瞳孔猛地縮了縮,“所以,你想說,我才是你變成今日這副模樣的根源,對嗎?”


    左成賀對她的眸子,頓時明白她在想什麽,下意識道,“不!”


    “是我自己心術不正,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做出天怒人怨的事,不關你的事!”


    可他越是這樣說,慕青心裏越是如同萬蟻噬心。


    淚意瞬間翻湧而上。


    她猛地擰開臉,無力再與他對視,再次背過身,“你出去吧。”


    “青兒,你別哭……”左成賀執拗地繞到她跟前。


    滿麵愧疚。


    “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不對你說實話,就是怕你惱我,怕你……”


    此刻,威風凜凜的北戎國師垂下眼,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聲線暗啞,帶著顫音,緩緩湊近。


    “怕你舍了我……”


    冰涼的唇,落在額心瀲灩招展的花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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