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男子的輪廓由淺,至深。


    漸漸清晰時,她彎起眉眼,恍然如夢笑了起來。


    大白天的,竟也能夢見他。


    四十歲生辰還未到,就開始頭昏眼花,白日魔怔了……


    自嘲一笑,索性闔上了眼。


    “青兒。”


    見她不以為然,悠然闔眼,思緒仿佛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左成賀立在涼亭前,又喚了聲,“青兒……”


    醇厚的聲音,清晰而熟稔。


    棠貴妃猛地睜開眼。


    一雙澄澈的秋水眸子死死地盯著他的臉。


    眼前的人,左邊臉疤痕猙獰,右邊臉比記憶中的滄桑,疲憊,也更狠戾。


    可在觸及的一瞬間,她的心怦然狂跳。


    四周仿若死寂,她隻能聽到狂喜的心跳聲。


    一次次,一下下,幾欲撞出胸腔!


    “青兒,是我。”


    失神間,她雙手下意識地抬起,捂住嘴,卻按不住喉間的哽咽,更壓不住瞬湧的淚光。


    這一定又是夢。


    她告訴自己。


    過去無數個夜晚,她也曾這樣夢見過。


    夢一醒,就什麽都沒了,隻餘淚濕的枕頭,記錄他在夢中來過的痕跡。


    可是此刻,她依然不願醒來……


    左成賀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青兒,你沒看走眼,是我迴來了。”


    直到他站在麵前,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痕,拇指間粗糙的繭子,帶來酥麻的觸感。


    她猛地一個激靈。


    雙手前傾攥住他的衣襟。


    溫熱,平滑,還有,淡淡的皂角清香。


    清晰的五感將她拉迴現實。


    是他,真的是他!


    活生生的他......


    “賀哥……”她的喉嚨溢出兩個字,就哽咽得如同塞了石塊。


    “是我。是我。”左成賀也是克製不住地啞了聲。


    從他知道她還活著,他就無數次幻想兩人重逢的時候,會說些什麽。


    當真相見,卻是無語凝噎。


    “你還……活著?”她抬手拂過猙獰的傷疤。


    另一隻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似乎很怕一鬆手,人又再一次消散無蹤,如夢境中一般。


    “當年,你身懷六甲,我怕你知道我中毒,才一直沒有告訴……”


    “你的毒都解了嗎?”她急急打斷他,又捧著他的臉,“臉是被火灼傷的嗎?疼不疼……”


    左成賀怔然。


    她不追究他假死逃生不告而別,也不問他這些年去了哪做了什麽,她在乎的,隻是他的毒是不是解了,臉上的傷疼不疼……


    不知不覺,他的眼底蓄滿了淚水。


    溫熱的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背,“比起你受的苦,我這點疼,又算得了什麽?”


    自毀容貌,武功被廢,為了三個孩兒和定國侯府,她被困在那座囚籠裏十六年,以身飼虎,受盡屈辱。


    而他這個一家之主,卻被仇恨蒙蔽,遠遁北戎,犯下了罄竹難書的大錯。


    如今對著她,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左成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迴過神,才發現她的長睫顫動,目光有些凝滯。


    方才熠熠生輝的光彩,也陡然消散。


    忽然,她猛地一縮。


    “青兒?”他眼疾手快,掌心收緊,握住她的葇荑。


    “你別碰我!”她用力甩開他的桎梏。


    她想起左兆桁故意帶走祁燼和顏顏,人定是桁兒帶進王府的,這也意味著,他什麽都知道了……


    思及此,她眼神瑟縮,目露祈求。


    “賀哥,別碰……我……我髒……”


    左成賀瞳孔驟縮,反應過來她意下所指,她已經連退好幾步。


    “我、我先迴去洗洗……”


    留下這一句,她匆匆轉身,疾步跑開。


    提著裙擺,跌跌撞撞下了涼亭台階,順著記憶朝寢室跑去。


    “青兒!”


    左成賀自然不可能讓她就這麽走了。


    燼王府的路,左成賀不認得,隻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不遠處的假山後,探出三個相疊的腦袋,也默默縮了迴去。


    左傾顏拉著祁燼還想往裏跟,卻被左兆桁伸手攔下,他掃了祁燼一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那好歹是他親爹娘,形象還是有必要幫忙維持一下。


    祁燼風輕雲淡努了努嘴,“我陪她。”


    事關未來嶽丈,這鍋,他不能背。


    左傾顏滿臉鄙夷,瞅左兆桁一眼,剛剛激動得熱淚盈眶的人,也不知道是誰!


    似乎察覺到左傾顏的目光,左兆桁輕咳兩聲,轉了話題,“顏顏,你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對父親陰陽怪氣的,到底怎麽了?”


    左傾顏斜睨著他半晌,將喉間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等他親口告訴你吧,我就不討人嫌了。”


    似是告訴了他什麽,又分明什麽都沒說。


    左兆桁一頭霧水,忍不住擰眉,又將目光落到祁燼身上。


    祁燼似有所覺,先一步堵了他的話頭,“侯爺就別為難我了吧。”


    “……”


    ……


    候在寢室的侍女都被祁燼提前遣退。


    棠貴妃一路迴到房中竟沒有見到一人,不過此刻,她無暇顧及太多。


    反身正欲關上門,卻被左成賀一手按住。


    她的力氣又怎麽可能敵得過他。


    “賀哥,你等著,我、我先洗洗……”聲音滿是無措。


    說話間,眼淚順著麵頰無聲滑落,打濕了掩麵的紗巾,她似無所覺,執拗地想關門。


    左成賀眼神深邃,裹挾著對祁天威的恨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門被推開,他傾身擠了進去,關門上鎖。


    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反身將她困在自己與衣櫃之間。


    抬指,輕扯她的麵紗。


    壓抑著心中席卷而來的憤恨,他指尖輕顫,動作卻輕柔無比,似在嗬護一幅稀世字畫。


    “我想看看你……”


    “不……”她抗拒的聲音沒有發全,麵紗落下,疤痕糾錯的臉映入眼底。


    他瞳孔驟縮,指尖忿然收緊。


    此刻,他隻想將祁天威剝皮拆骨,活活剮了,以泄心頭之恨!


    棠貴妃卻誤會了他的眼神,整個人猛地一縮,急急撇開臉,“你別看,別看我……”


    “青兒!”他用力掰過她的肩膀,盯著她的水眸一字一句道,“你看看我這張臉,我比你更醜吧,你嫌棄我嗎?”


    她下意識搖頭。


    “所以,咱們,依然是天生一對……”他摸著她的臉,拂去滾落的淚珠。


    “誰也不嫌棄誰,好嗎?”


    他的臉疤痕猙獰,眼神卻如春風和煦,說著世間最溫柔的情話。絲毫不似那個殺伐果決,攪弄亂世風雲的北戎國師。


    棠貴妃抬眼,淚光盈盈,眸底仍有猶疑不安。


    這些年,祁天威從來不讓她摘下麵紗。


    生怕看見這些疤痕,倒了他的胃口,壞了他的遐思,也怕叫他自己想起這些疤痕的由來,提醒他當年是如何惡意逼迫,強占臣妻!


    從前她不在意,是因為所愛之人早已不在人世。


    可如今……


    思緒翻湧間,左成賀慢慢地俯身,她下意識往後仰,卻退無可退,隻能抵住冷硬的牆壁。


    “賀哥?”


    在她震驚的目光裏,冰涼的唇印在那交錯的疤痕上。


    如羽毛撫過,輕柔珍視,無盡愛憐。


    吻過她每一道疤痕的同時,也治愈了她內心深處,那一道道血肉潰爛的傷口。


    在他吻遍整張臉時,她反手摟住他的脖子,眸光動容,同時,踮起腳尖。


    學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親吻他猙獰的半張臉。


    左成賀心神劇震。


    搭在她肩上的手蜷縮了一下,慢慢闔上眼睛。


    藏在喉間的那些話,吞沒在似水的柔情裏,終究沒敢說出口。


    他隻想沉淪在此刻的美好之中。


    縱使真相大白後,必將萬劫不複,永墜閻羅,他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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