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收到申冬強發來的短信:馮錫山不買賬。迴信問及細由,申冬強說馮錫山跟他玩躲貓貓,他去貴陽四五天,別說捕風捉影,公司員工都稱“馮總已離職”。我就罵他豬腦子,公司是馮錫山開,他要是“離職”,整個公司豈不成了散沙。申冬強頓有所悟,說“我明天一定逮其現行”。互道晚安,我卻毫無睡意,滿腦子冗繁事務,越梳理越糟糕,最後竟成一頭亂麻。


    不知不覺天亮了,窗外喧囂繁雜,這座中國最富麗的城市,即便樓高道廣,依舊塵土飛揚。此前虛空講佛,說人間萬物,隻要是人造,皆離不開浮華。想想大抵如此,城與城之間差距的不是文化,而是誰富誰強,這就如同人與人,差距的不是外貌,似乎多金即是王者。前年劉浩被老板炒魷魚,不但未撈半分補償,反倒扣了全部工資。這廝大為光火,揚言炮轟解放碑世貿大廈,把整層樓給廢了。我等百般勸誡,劉浩情緒方顯緩和,卻免不了牢騷滿腹,“社會俗,人也俗,不都是為了錢嗎?不就是幾個錢嗎?”說著氣哼哼地摸出錢包,抽出十張人民幣當街拋灑,惹得小市民一陣哄搶。幸虧我和周大炮身強力壯,急中生智連推帶吼,才把一圈小人轟開,保全了人民幣尊嚴。


    我們這代人為錢所害,多少人不為精忠報國,拿著父母血汗深造,讀完隻想撈迴成本。誰知畢業即失業,非但沒撈著金子,物價漲了房價緊隨其後。原本風度翩翩的男子,找個像樣的女人戀愛,不是對象嫌他工作不穩,就是丈母娘嫌他無權無勢,嫌來棄去多數成了剩男,挑三揀四的也都成了剩女。偶有修成眷屬者,卻抵不住風花雪月,扛不住事態變遷,出軌的出軌,離婚的離婚。


    吳倩腿殘後棄用手機,每天靠閱讀打發時光。她媽是偽文學中年婦女,據說每月都要購書,日積月累存了上萬本。昨天吳倩對我說:“現在我才發現,讀書比掙錢有意義。”我笑著問她:“不掙錢,哪來閑時讀書。”然後跟她講道理:“時間無法用金錢購買,那隻是庸哲之說,殘酷的現實社會,隻有滿足基層物質需求,才能擁有更多閑暇;很多人勞累至死,休閑不是享受,而是一種極奢。”吳倩聽得很不是滋味,氣急敗壞地說:“你就不能淡定淡定?要是把這些書讀完,說不定未來你就是一名作家。”


    起床簡作洗漱,迴憶昨晚的對話,心頭填滿甜蜜,撥通吳倩老媽的手機,這婦人一聽是我,說:“吳倩她爸迴來了,正想找你談話,秦風你快過來吧。”吳倩老爸雖不顧家,終究是個頂梁柱,分量可掂可稱。短作思忖,我說:“既然是這樣,在外麵找間咖啡廳,大家一塊坐坐。”不承想吳倩老媽突變溫柔:“秦風你就見外了,沒你想的那麽正式,隨便聊幾句,在家裏也行,正好今天童姐買了兩條帶魚,嚐嚐我們這邊的口味。”


    從酒店出來,路上忐忑不安,吳倩老媽態度驟變,到底是何居心。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她這種臭老九,受過高等教育,一旦看不破紅塵,就會見利忘義。以前百般阻攔,莫非嫌貧愛富,如今表作柔軟,難道因吳倩受損,有了屈嫁之意?現在人皆現實,女人貪財男人圖貌,吳倩已算廢人,招金龜婿已非易事。想著悔恨並怒火升騰,恨當初過分尊重,沒采取強硬措施,恨不得吳倩被撞瞬間,我能推她一把,舍身成仁。這事越想越糾結,無論她媽還是她爸,我認為沒啥好談,唯一的願望,帶上吳倩遠走高飛。


    在吳倩家門口躊躇良久,抬手欲摁門鈴,卻聽裏屋吵聲迭起。“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爸的話都不聽了。”吳倩哭訴著迴擊:“當初你們極力反對,才把我害成人模鬼樣,現在知道嫁不進豪門富戶,見他不嫌棄順水推舟,把我當什麽了?我是你們的產品還是女兒?”吳倩話音剛落,她媽接上話頭:“當初都是為你好,我們養了你二十五年,豈不是便宜了那小子?”老兩口沆瀣一氣,至今不思悔改,我打算進去評個理論,這時聽她老爸說:“現在成全你們還不行?倩倩你到底想怎樣?”“我想怎樣?那倒要問問你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到哪去了?現在玉石俱焚,就把我當破銅爛鐵!實話告訴你們,我愛他才選擇迴避,我不想拖累他,這事不要再勸了,讓我安靜安靜。”吳倩話音一落,氣氛沉寂下來,良久無人插話。我蹲在門口抽了兩支煙,情緒稍微有些緩和,吳倩老媽打來電話:“秦風啊,你到哪裏了,要是還沒過來,你在樓下等我們吧,我跟她爸馬上出來,約個地方談比較好。”我暗暗冷笑,說:“已到家門口了,阿姨快開門。”


    進得客廳,吳倩一家哭鬧不迭,硝煙甚濃。她老爸生得矮胖,小腹腆若牛肚,不知裝了多少民脂民膏。我斜一眼,強裝笑顏:“對不起,我來遲了。”吳倩老媽連忙讓座,吩咐童保姆端茶倒水。吳倩愣了她媽一眼,推著輪椅進了臥室。憑直覺吳倩已察出貓膩,隻是礙於家人情麵,不敢當麵戳穿。坐定後她爸遞來一支中華,有一搭無一搭地問:“秦風這次來上海,耽誤了不少工作吧?”我頷首點頭,頓了頓說:“叔叔最近很忙?前幾天都沒見著你。”吳倩老爸歎道:“臨近春節,單位應酬多,每天都有飯局。”談話間吳倩老媽說:“你們慢慢聊,我陪童大姐再去超市買點菜。”正想客氣一番,兩女人已奪門而出。眨眼客廳僅剩我跟吳倩老爸,氛圍突有些僵硬,誰也不知從何說起。僵持良久,老頭子沉不住氣,悠然打開話匣。


    “在重慶發展還行吧?”


    “不行人前不落人後。”


    “做哪一行?”


    “市場營銷。”


    “風險行業啊。”


    “相比炒股炒期貨,基本算零風險。”


    “有沒有到外地發展的打算?”


    “暫時沒有,爸死了,得照顧老媽。”


    “你爸過世了?”


    “得了癌症。”


    “唉……秦風,不要太悲觀,你還年輕,這就是資本。”


    我深知他老馬一匹,壯心猶在,卻已身不由己,跟著歎道:“也不算年輕,馬上奔三。”他一陣肉笑,迅速將談話引入正題:“如果你想來上海發展,我可動用這邊的關係……”我連忙打斷他的話:“多謝叔叔好意,假如真來上海,工作我會自己搞定。”“上海不比重慶,我和倩倩她媽已商量好,盡力幫你穩定工作,考公務員,向仕途發展。”“仕途?我不感興趣,如果你們放心,我把吳倩接迴重慶。”話到此氣氛再顯僵硬,頓了頓吳倩老爸笑著圓場:“凡事不要太急,這事慢慢商量。”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童保姆把飯燒好,彼此也未聊出所以然,她媽擺好酒菜,叫吳倩出來吃飯,吳倩高聲道:“你們好好招待貴客,我沒心情吃飯。”她爸氣得臉色鐵青,見我巋然坐在旁邊,怒火隱忍下去,溫和地遞來眼色:“秦風去叫她,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我起身前往,吳倩拉住我問:“談了些什麽?”我不置可否:“還能談啥,不講你也清楚。”吳倩別過臉去,幽怨道:“你還是迴吧,別浪費時間。”我握住她的手:“必須帶你一起迴。”“我不會跟你迴的。”心頭驀覺悲涼,吳倩又說,“他們把我當產品,我現在這樣子,算劣質還是過期?劣質過期的你也要?”我忍不住發火:“你怎能自暴自棄?”吳倩突地失聲痛哭,我慌摟住她問:“告訴我真愛是什麽?”吳倩吸了吸鼻子,低聲迴應:“超越了相貌、金錢和地位的愛情……”我聽得心碎一地:“既然明白,現在跟我迴重慶。”吳倩猶豫不決,這時他爸闖進屋來,見此情景一臉無奈:“吵什麽吵,有事吃完飯再談嘛。”


    世界總是存在矛與盾的問題,角色一旦對立,針鋒相對極難溝通。吳倩家人堅持我來上海,由他們負責工作安排。念及父親剛剛過世,母親形單影隻,撇下她定是不孝,毫不猶豫拒絕。我堅持帶吳倩迴重慶,她爸沒多說什麽,她媽嚴加反對:“我就這麽一個女兒,讓你帶走,陪說話的人都沒有,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談判中吳倩緘口不言,一副任由宰割的樣子,我幾次示意她表態,這妮子天生軟柿子,最後竟偏向她媽一邊:“媽說得有道理,你把那邊的工作辭了,你不是喜歡休閑產業嗎?迴頭我們加盟開間咖啡館,事業做上道了再把阿姨接過來。”吳倩都這麽說了,心頭除卻淡淡的悲哀,就剩無言的淒楚。我從內心憎惡上海,一來人生地不熟,二來人情淡薄,長期生活矛盾凸顯,幸福藍圖岌岌可危。眼下唯取緩兵之計,穩住眾人情緒,迴頭再說服吳倩。暗作思忖,我對吳倩老媽說:“尊重吳倩的意見,我先迴重慶處理事務,至於工作細節,春節過後再商議。”吳倩老媽連聲叫好,她爸立即笑答:“這事就這麽定了。”


    翌日離開上海,吳倩一家送行,他老爸開車,路上沒少說話,天南海北地扯,氣氛頗為活躍。坐在後排的吳倩默不做聲,觀窗外繁華似錦,看樓廈背道而馳。快到虹橋機場,不知為何,心頭涼意嫋升。當你真正經曆悲歡離合,突入其來的重逢別離,冥冥之中都是注定,這仿佛是上天的饋贈,又或是變相的懲罰。我們分分合合,運籌帷幄以為執掌未來,實則險象環生,未來的每一步棋,走勢皆毫無定數。此次迴渝,麵對的到底是什麽?不曾迷茫卻有些困頓了。


    辦理完登機牌,吳倩和我獨處,話未出口淚先流。一番安慰,吳倩說:“你不想留在上海,我讚同爸媽的提議也是為你好,這次就當是永別吧,重慶美女如雲,隨便找一個都比我強。”看著她那雙失去活力的雙腿,心頭猶遭電擊,錐心刺骨的痛襲遍五腑。是誰奪走她的魅力青春?殘酷的現實還是惡俗的觀念?怔了怔我說:“你的心思能瞞得過我?你越替我著想我越離不開你。”吳倩哽咽不語,我緩緩蹲下身,緊緊握著她的手,“人殘心不殘,你依舊是我心中的完美,懂嗎?”吳倩點點頭,我又問了一次,她猛地撲向我:“你的心我明白,今天的下場全怪我,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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