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老媽找我談話,抬口就是一句:“現在你該死心了吧?”她指我跟吳倩,直到老爸病逝,吳倩也沒來重慶,老媽意冷心灰,不止一次暗示:人家跟你鬧著玩的。我假裝不知,說:“啥子死心不死心,人貴在堅持,半途而廢都沒好結果。”老媽氣得直打哆嗦,兩眼一愣說:“別跟我打太極,二娃你自己想想,在秦家最困難的時候,是誰照顧你爸的?”我頓時語塞,老媽接著又說:“我已經看出來了,淑芬她喜歡你。”我懶懶應她:“你又不是她肚裏的蛔蟲。”老媽收迴神色,獨自慨歎:“你知道淑芬怎麽跟我說的,她說隻要你不嫌棄……”說到這裏,老媽突變哽咽,“世道咋成了這樣啊,好人都沒好報,你爸是好人,淑芬也是好人。”我淚腺一酸:“媽,別說了。”老媽抽抽鼻子:“老娘就是要說!看看你爸,一輩子使過壞沒有?沒有!結果是啥下場,一病就是癌!再看看淑芬,放眼九城區,你能找出幾個?以你二娃的本事,根本找不出,人家在這當牛做馬,你……你連一點感動都沒有!”


    老媽不懂庸俗凡世,說的話卻句句在理。好人一生平安,不過是庸人的自我安慰、信仰的精神麻醉。世風日下,好人多半在底層,缺現金缺糧票,缺車子缺房子,心慈靈善有何用,頂不住發跡逃犯的一次匿名捐款。好人隻是供人嘲弄的標簽。再說淑芬,按現在的處事標準,當賢妻不在話下,做良母綽綽有餘。我對她不是毫無感動,而是這種感動變成了親情的流通。勝任老媽咆哮半晌,最後我忍不住迴擊:“感情不能強求,就算吳倩沒來,並不能證明她放棄,萬一她出了事故,萬一這是真的……媽你不能這麽冷血勢利。”老媽氣得暴跳如雷:“我勢利?媽隻是想幫你找一個賢妻。”“夠了夠了,我當淑芬是妹妹,她在重慶待一天,我就會保護她一天!”


    母子倆吵得正歡,忽聽門外一聲哭,老媽搶先衝出,我則愣坐床沿,盯著閃爍的屏幕出神。隻須臾,就聽老媽說:“淑芬乖,我收拾他去!”“阿姨,別……別……都是我不好,自作多情。”這是淑芬的聲音,淒切而又柔弱。我起身走出雜物間,淑芬正站立客廳掩麵而泣,寒風從窗外吹來,粉體抖若篩糠。我上前安慰,話未出口,淑芬嬌氣大發:“哥啥也別說,淑芬全都明白,找好工作就搬出去。”心下騰的一軟,我說:“城市茫茫,誰放心你四處遊蕩?你可以把我當親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淑芬毫不理會,揮舞著手臂喊:“我不要!我不要!”隨即淒冷笑道,“一切甭用你們管,淑芬自有安排。”話畢聳著柔弱的肩膀,朝臥室踽踽而去。


    見此情景,老媽越發氣憤:“二娃啊二娃,你在傷害淑芬知道不?你到底想咋樣?啊,你到底想咋樣!淑芬年紀小,從沒受過挫折,也沒受過委屈,你想在她純潔的心靈裏留下一輩子的陰影嗎?”我深知自己是罪魁,一時尋不著妥善解決的辦法,糾結之下衝老媽發氣:“都怪你多事,早給你說了,我的婚事不用你管!”老媽氣得直跺腳,盛怒之下,操起掃帚將我攆出家門。在樓道口躊躇間歇,看著黑漆漆的防盜門,我還仿能聽見老媽的責罵:“白養了他二十八年,不中用的東西,生下來是我的罪孽啊!”


    我對重慶夜晚的了解,勝過了解自己,這座建築構成的鋼鐵城、霓虹築建的大都會。是時是刻,不知有多少人醉生夢死,或搖曳或杵立,或高歌或沉吟。站在曾經露宿的地方,腳下江水滔天,對岸笙歌勁舞,無限感慨湧上心頭。為何我麵對的總是淚水,耳聞的總是無頭無盡的悲傷,誰賦予拯救?誰賜予歡笑?今夜,我注定是放逐的流浪人,一腔熱情化東水,滿城霓虹成荒漠。河風驟起,狂卷陣陣腥臭,一對情侶迎麵走來,那穿蠟黃衣衫的女子,神色疲憊柳姿妖嬈,站她身旁的男士,獠牙禿頂酒氣熏天。我側身讓過,卻想問她:“親愛的寶貝,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


    在緣來旅館做了登記,一個床位三十元,年輕的女老板擺出乏善可陳的臉說:“整潔優雅,舒適溫馨,老師可放心入住。”缺乏創意的攬客言辭,仿若她胸前那對高峰的描述,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拿著鑰匙急匆匆上樓,開門檢查硬件設施:組裝電視、失靈遙控板、肥拖鞋兩雙、黑腳盆一隻。一切如我想象,再看床單,幾根卷毛七零八落;迴首垃圾筒,擺著兩隻避孕套。這種房間剛出道時住過,那時下南川推銷方便麵,公司對新業務員吝嗇至極,每天出八十元餐旅費,員工都住便宜旅館。


    我現在得節儉,攢一分是一分。將就著和衣躺下,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女老板的聲音:“兄弟,要不要妹妹?”我順勢問她:“服務到位不?”女老板媚笑道:“吹拉彈唱快餐包夜,隨你選擇。”我聽得直搖頭,女老板心有不甘,“你想要啥樣的,我從其他地方抽調。”心想南水北調,調來換去還不是一種貨色,倒貼我都嫌她身子髒。沉默良久,或許不想讓她失望,也或是彌補精神上的空虛,我弱弱地問:“有沒有陪聊的?”


    一番討價還價,三十塊聊半小時。來者是一名黃花閨女,素顏素裝,一開口就露餡:“老師想咋個做?”她說話頗為大方,我心卻是無比涼薄,冷冷地說:“啥也不做,就聊聊天。”她緊挨我坐定,理理頭發說:“你要聊啥子內容。”我點燃煙吸了兩口說:“隨便聊一聊。”她哦了一聲,突然問:“老師是哪裏人?”我往旁邊挪挪身子:“正想查你戶口,你倒先入為主。”她又是一笑,說:“我老家在萬州的一個小村子。”當下一聲暗罵,我說:“聽口音你不像萬州人,萬州我經常去,熟悉那邊風土民情。”話畢這妮子連忙改口:“老師眼尖,真是佩服,小妹是湖南的。”我略略頷首,轉移話鋒問她:“幹這行多久了?”“半年?為啥幹這行?”“家裏窮唄,讀不起書,沒文化能幹啥?”我苦笑不迭,頓了頓自言自語:“有腳有手,非幹這個才能養活自己?”


    她頓顯茫然,摸出一支煙,熟稔地捏著煙卷,歎道:“不幹這行,我也不知幹啥。”我忍不住諷刺:“因為做這行錢來得容易。”她黑下臉來:“老師別裝蒜了,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心頭下頭都想做,隻是麵子過意不去,找陪聊為借口。”我從床上彈躍而起,一本正經迴擊:“今晚隻是心情煩躁,真心找個人陪聊。”她見我言語真誠,瞧不出半點虛假,一臉怒容:“要聊天找老婆去啊,神經病,找什麽小姐。”話畢扭頭就往外走,我連忙掏出三十元,揉成團扔出去:“別忘了你的小費。”頓了數秒,巷道盡頭傳來一個聲音:“誰稀罕神經病的錢!”暗想妓女還有這等氣節,真是孤陋寡聞,正欽佩間,卻見她站在門口,衝我媚笑著招手:“老師,錢呢?”我走到門口,指著黑漆漆的地板:“那不是錢?”她藐視我一眼,彎腰迅速撿起,也不吹吹灰塵,順勢塞進臀部上的口袋。目送她消失在樓梯口,心情頓覺開朗,迴頭撥通攜程訂票電話,話務員聲甜音美,讓我想起重慶的秋天,那樣溫暖那樣濕潤。


    公司實行雙休製,朱福田上任前,每周都有座談會,總結銷售成果與拓展經驗。我接任後遵循傳統,通過會議討論,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尤其是區域拓展上的瓶頸,一旦打破敲碎,負責人便成直接受益者,如此也調動了銷售部積極性。李丹那批團購,我私下予以優先權,這妮子一口氣賣了八十箱,全是我從華北區調的貨。現在員工有了向心力,幾個不服氣的主管,根本不拿他們當迴事,要走不留,走了更好。我有個邪惡的打算,踢走一半經理,把片區劃給心腹,重點城市自己掌管,賺個三五十萬,再撈點油水撒手不幹。


    這次座談會老板破例參加,和成都軍區簽了上百件買賣,雖不算巨額數字,好歹是團購走出重慶的好開端。老板笑容滿麵,會上用了一句話形容:“秦風這筆團購,駭人聽聞。”暴發戶就是這樣,簸箕沒見過鬥大的天,才十幾萬的單,他就興奮得找不著北。我謙虛地笑著,默默聽他誇獎。老板說了一通廢話,我才接過話茬:“今年下手晚了,否則陳永勝所在軍區全年四百箱消化量,我全都能拿下,其他軍區也有需求,總計需求量不下一千二百箱。”老板點頭稱是,說:“過去的事別提,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朱福田那龜兒子!”


    老板人到中年,怫然不悅的模樣異常可愛,我卻悶悶不樂,設計幫他除掉禍根,過節全攤自己頭上。朱福田小肚雞腸,睚眥必報,這時不知在哪計謀著,除掉秦風以圖後快。座談會結束,還不到下班時間,看了《會財經報》,陳永勝打來電話,說貨款已付,叫我速速查收。我問他打了多少。他說全款,148800,分文不少。迴頭迅速通知財務劉英,叫她確認後立馬支付給馮錫山。劉英一臉不悅,嘟起嘴巴說:“老大,就快下班了,下周處理也不遲呀。”這事務必趁熱打鐵,貴陽的貨一旦發過來,既能激發員工積極性,又能做足麵子工程,把老板哄開心了,年終獎即是囊中之物。當即愣了劉英一眼:“還不趕緊辦?”劉英吐吐舌頭:“這就去這就去。”話畢扭著籮蔸屁股,歪拽拽地走了出去。我悄斜幾眼,發現這妮子雖然肥胖,其實還隱約有些性感,他老公若是蘆柴棒,肯定沒法純熟駕馭。暗忖間腰下反應劇烈,下意識按按,竟然蓬蓬崛起。


    自從吳倩離開重慶,我基本算禁欲主義者,再加壓力甚重,原始渴求可有可無。眼下經劉英誘惑,突地想入非非。劉英那體形,通常情況男人不會有非分之想。申冬強評價過公司三女性,李丹往酒吧一坐,不用看都知是賣的;張芳往人堆裏一站,橫豎是個白領;劉英長得安全,夜行小巷,也僅僅是錢包不保,無人對其覓色。人一旦脫離節奏,再次融入染缸,先前的準則就變了。昨天收到周大炮的短信:君子無欲則剛。看了十分納悶,電話問及細由,這廝大談“男人經”,說勃起隻是一種狀態,並不意味著行動。“我對櫻花蝴蝶已無興致。”去年的周大炮不是這樣,伴侶月月更換,甚至患上“文明人瘋狂症”,寂寥透頂時有去地下換妻俱樂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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