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迴渝後神色飽滿,麵含佛容。周一晨會剛畢,他將我叫至辦公室,掏出一隻貝雕:“五百塊買的,準備放家裏裝飾,現在送你了,算是獎勵。”我假裝睖睜,老板笑道,“你忠心耿耿,我到現在才看出,秦風,講講你有啥打算?”話說著叼上軟中華,伸開兩指撚撚,見我沉默,他騰地慨歎,“查清老朱的賬目,立馬讓他走人。這老小子,枉我如此信任,竟敢徇私舞弊。”我暗暗竊笑,掏出火機幫他點煙,緩緩說道:“打算倒是有,不過還需公司支持。”老板深吸幾口,彈彈煙灰迴應:“攆走朱福田,你來負責公司運營,怎麽樣?”我立作惶恐:“此等大任,恐怕……”話音未落老板高聲打斷:“我這陣忙融資,準備和朋友開酒樓,精力不在白酒上。”我深知其意,扭扭捏捏地說:“既是這樣,恭敬不如從命了,秦風盡力而為。”言罷老板揮揮肥手:“放膽去幹吧,至於薪資,朱福田拿多少你就拿多少。”


    如願以償本該歡喜,但這職位靠陰毒手段竊取,心頭自是忐忑。午休時分朱福田來電,情緒激動異常,容不及問候就聽他罵:“挨千刀的,誰在老子背後下爛藥?”我問他:“發生啥事了,您老如此大動肝火,當心氣血攻心。”朱福田呸了一口,以高八度聲調大倒苦水:“剛收到老板信息,說我濫用職權,亂拉男女關係,簡直無中生有。”我當即落井下石:“高層行事都這樣,隻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掌燈,您老別為這個煩心。”朱福田直歎氣:“他要撤銷我的一切職務,叫人不煩心,誰能做到?”我頓作驚訝:“這事是真是假?老板不會動真刀吧,公司運作好端端的,他沒理由撤銷啊。”


    “當然是真,想我行走江湖二十年,處處小心謹慎,而今竟遭小人陷害。”我連忙寬慰:“或許還有挽迴餘地,如果我沒猜錯,這事一定是外區經理搞鬼。你呀,平時隻顧自己快活,根本不了解員工,我倒是看出來了,公司有幾個野心大的,天天打算盤,日日想晉升,今天老板還問我……”“老板問啥了?”我故意長歎一聲:“別提別提,我就是納悶,老板咋會問起你的事,財務狀況、銷售業績、管理現狀等全問了,我一個勁說好,您老兢兢業業,咋會搞爛攤子事?老板打死不信,還將我狠狠教訓一頓,說我是在包庇,他已有證據在握。”


    胡扯一陣,朱福田越發激憤,罵罵咧咧道:“我招惹誰了?打工求財,何必互傷和氣,誰下爛藥,誰全家死絕!”隨即滿帶哭腔,“兄弟你不清楚,賣灌裝酒賺的錢,早讓股市生吞,現在兩個孩子讀書,母親身體又不好,妻子麵臨失業,你說這飯碗丟了,我今後咋辦?”朱福田平日牛氣衝天,誰料他有這本難念家經,頓覺無言以對,簡單敷衍幾句,砰地把電話掛了。輕輕合上手機,額上冷汗直冒,想這事做得過分,完全將己欲建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轉念思忖,我是地道重慶人,沒理由畏懼朱福田。話往迴說,既然事已發生,絕不能讓他主動出擊,我必須未雨綢繆,拿到反擊砝碼。


    整整一夜惶恐,噩夢再次襲擊,朱福田綁架家人,令我備兩千萬贖命。我在警方的安排下裝了滿滿一箱錢,表麵覆以真鈔,下頭墊以冥幣。租車趕到交易地,朱福田臨時變卦,讓我輾轉至另一交易點。一番折騰朱福田拿到贖金,察覺有詐暴跳如雷,一刀切下母親手指,托人扔到家門口,附上一封滿沾血跡的信:你要是沒錢贖命,拿自己的狗命來換!


    苦惱數日,突憶混跡江湖的表叔。當年在紅高粱酒樓,表叔摟著嬌妻信誓旦旦:“二娃,以後有麻煩找我,社會上的渣渣事,沒你表叔擺不平的。”這些年秦家和他幾無交往,一別兩年有餘,也不知他混得咋樣,會不會幫這小忙。再三猶豫,我還是撥通了表叔的手機,道清來龍去脈,表叔責備道:“尚德哥住院,你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以傻笑表示歉意,表叔又說,“那個姓朱的,別把他當迴事,一個外地人嘛,還敢在重慶翻雲覆雨?”我唯唯諾諾,說:“那是那是,表叔吼兩吼,地球都要抖一抖。”這話甚是中用,表叔騰然來勁:“兩年不見,你這膽子越混越小,還是不是重慶崽兒?我在爵馳遊艇俱樂部,你沒事趕緊過來,介紹位兄弟你認識。”


    大凡建在遊艇上的俱樂部,皆為富豪量身定做,爾等埋頭苦幹一月,隻夠在裏邊逍遙兩個鍾。出門攔一輛的士,費盡周折找到會所入口,卻被胖保安攔住:“您好先生,請出示貴賓卡。”我假裝摸摸口袋,突作歉笑,“瞧我這記性,出門太急忘了帶,有朋友在裏邊,我叫他出來接駕。”胖保安立變恭敬,“先生您等等,他在幾號房,我幫您叫”。我連連擺手:“不用勞煩,我直接打電話。”迴頭打表叔手機,告知被保安攔在外頭,表叔怒罵道:“好狗不擋路,他這兒規矩是這樣,少安毋躁,我馬上出來。”


    在大廳等了幾分鍾,表叔打著酒嗝而出,須臾寒暄,帶我拐進一間包房。惴惴不安走進去,眼前燈光昏黃,耳畔淫語菲菲。詫詫然環視四周,角落歪躺著一名赤膊壯漢,腿上盤坐一位綠發少女,兩人黏糊甚密,全然不聞外事。正想這些人腐敗淫靡,綠發少女驀然迴頭,我倆四目相對,竟俱都發出一聲驚唿。


    2005年劉浩被陝西女孩一腳蹬開,揚言跳樓結束餘生。寢室兄弟俱懷憐憫,陪飲江津老白幹解愁,劉浩悶氣大發,一口喝下八兩,橫於廁所便槽上吐下瀉,直罵世界不公。我屏住唿吸攙扶,這廝比入魔的梅超風還狂,舞動大爪吼:“不要你管,全給老子滾!”鬧騰一陣拍著地板問:“世上除了愛情還有啥是真的?”我捏著鼻子安慰:“愛情哪有真假,隻有心才是真,無論邪惡善良,都屬我們自己。”


    往事如煙雲,在爵馳遊艇俱樂部待了半小時,陪壯漢喝了兩杯軒尼詩,謊稱上醫院照料老爸,我獨自落荒而逃。在朝天門碼頭枯坐半晌,吸了一地煙頭,心頭越想越悲。我寧願眼見的是幻影,寧願沒登過遊艇,寧願一切從未發生。夜色妖嬈鬼魅,遠方汽笛聲聲,一束強光射來,恍惚中以為天亮了。迴過神色,四周仍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悲涼中打算找劉浩告密,這時小歐來電,哭哭啼啼道:“求你了秦哥,這事別告訴劉浩行嗎?隻要你保密,叫我做啥都行。”她不求則已,一求滿心是氣,我冷笑著迴擊:“叫你跳崖去不去?真不明白,你是為了追求金錢、性欲還是快感!”


    小歐默不吭聲,我越發憤慨:“你倒是享受了,可劉浩呢?”話畢小歐大哭起來,頓了頓說:“秦哥罵得好,小歐跪下求你,我愛劉浩,絕不能失去他!”我怒不可遏:“既然愛他,你還去那種地方?”小歐吸了吸鼻子:“說了你也不信,我是為了掙錢,幹這個的確不高尚,但幹幾次頂上半年班,劉浩他現在缺錢,我知道他的底細,房子被前妻霸占,我就是看中他大度,想幫他分擔壓力,積累點錢重新買套房子。”我苦笑不迭:“用這種錢買房,他住得心安理得嗎?”小歐無言以對,我長歎一聲,“你放心吧,這事絕對保密,但當哥的得提醒你,愛情絕非以房子衡量,房子隻是遮風擋雨的殼,可大可小可租可借。”小歐應聲不迭,我恨鐵不成鋼,憤然說道,“乞丐愛上乞丐,也是真正的愛情!”


    老媽的祈告、淑芬的哭禱皆無用處,醫生也竭盡全力,該用的藥用了,該輸的液輸了,老爸依舊直挺挺躺著,任憑推攘揉捏,甚至戳他笑穴,肢體毫無反應。若非有微弱唿吸,身體仍有人溫,誰看了都以為他是死人。老爸這次“空中滑翔”,偷雞不成倒蝕米,人沒摔下地府,倒成五穀不分的植物人。祖宗的罪孽一定深重,否則上蒼怎會如此折磨於他。老爸意欲以死解脫,我卻不能成全,如此固執己見,是孝順還是愚蠢?摸著他毫無知覺的手,不知他是否有意識,如果僅僅是無以言說,腦筋還能急轉彎,此刻是不是在想:再次跳樓,老子得選個更高的地方,或者割腕自殺,抑或吞下兩瓶百草枯。


    沉默是最悲痛的方式之一,這事讓大家無心說話。老媽哭了一整夜,眼睛腫得像豬尿包,淑芬亦然,兩眼原本清澈,而今卻是血絲縷縷。所有景象不忍目睹,看之聽之心切。午休時分,護士送來藥費單,漠然道:“病人家屬,你們欠了三百二,該去繳費了。”我這才打開信封清點餘錢,老媽取的五萬現金竟然隻剩兩百。我懷疑數據的真實性,逮住護士問:“才住了幾天院?錢都花哪了?”護士無奈應道:“家屬要是有疑問,可以去財務處核對。”這時老媽就說:“花都花了,想人家還你不成?”我倒不是這意,暗作思忖對老媽說:“銀行還未下班,您再去提五萬。”老媽默不做聲,我又說,“錢是樹葉子,該燒得燒。”話畢老媽失聲痛哭:“你以為我不希望尚德好?我跟了他三十年,三十年的感情啊……”


    我沒理會老媽,老爸病成這樣,不可能放棄治療。僵持良久,見我固執依舊,老媽火了,撩起衣袖拂拂淚眼說:“曉不曉得你在做傻事?你這是給醫院送錢,你爸健健康康的時候,咋沒想到孝敬?”我頓時哽塞,老媽變本加厲,“他想你成家,你幹啥去了?成天東搖西晃,以為自己了不起。現在人將病死,愧疚了是吧,愧疚了想補償?就算你真覺得愧疚,也不能跟人民幣過意不去!”老媽一針見血,我徹底無言,或許如此堅持,隻是不讓老爸失望,吳倩還沒來重慶,他看不到我倆結婚生子,現在即算去死,他也死不瞑目。


    工資卡早已空空,無奈之下,我用周大炮的卡取了兩萬,繳完欠款,預存九千,收費員笑得臉都爛了,打印發票時,竟哼唱起《山路十八彎》。我罵罵咧咧上樓,迎麵碰上主治老醫生,聊了聊老爸的病情,得知他將參加一個接待會,上海飛來一位男科專家,妙手迴春,曾讓數千人恢複雄風。念及周大炮陽痿多時,尋遍電杆廣告上的庸醫無效,頓時興致盎然,問他間歇性陽痿有沒有得治。老醫生怪怪地看著我,說你神色飽滿,額生粉刺,不會真得了陽痿吧?我就說是一個朋友,無緣無故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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