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隻有三斤,屬於宮內發育不良。隔壁趙大嬸小肚雞腸,因我家母鵝戳了她家菜蔥,和我媽有些過節,四處造謠生事,說我媽生了顆黴星。“三斤重的孩子怎麽長?再長也是武大郎。”所幸上帝眷顧,趙大嬸的寓言沒有得逞,出生後我奶勁忒大,老媽的奶不夠吃一頓,隻好四處找奶娘喂養。她們也都樂善好施,喂完奶摸我天靈蓋,笑稱我是“野二娃”。後來越長越快,十五歲不到就有一米七,倒是趙大嬸的獨子,升到一米五就停止發育,肉和骨頭全往臉上長,兩年不到人模鬼樣,額上的贅肉把眼睛都遮瞎了。


    我念高二那年趙大嬸兒子就死了,據說是生毒瘤子死的。趙大嬸哭得昏天暗地,人也變得瘋瘋癲癲,見誰都是一句問:“見到我家崽子沒,見了給他說聲——媽喊他迴家吃飯了。”我十分同情趙大嬸,生活沒法自理,丈夫又嫌棄,放了學常幫她幹些雜活。那時她已不知我是受她詛咒的“秦三斤”,看見我兒啊兒地喊,聲音淒切而荒涼。後來她也死了,人們才七嘴八舌,說“老天有眼,惡有惡報”。


    上帝真的存在嗎?曾經我問過自己。如果天空有一雙神聖之手,指導芸芸眾生懸崖勒馬,為何還有人深陷苦難,還有人沉溺紅塵。五歲時老爸帶迴一個陌生人,嘴角有粒豆大的痣,一撮黑毛又卷又長。老爸向老媽介紹:“南川來的劉半仙,生有楊戩之眼,我讓他給二娃算算命。”老媽殷切款待,劉半仙酒足飯飽,打著嗝把了我的脈,又看了我的相,說:“這娃兒三歲犯過火煞,身上留有印痕。”老兩口聽得呆若木雞,頓了半晌大聲疾唿:“劉先生真是神仙下凡。”事有湊巧,兩年前我打翻爐上滾水,腳背燙落三層皮,老媽用菜油點擦,痊愈後留下一塊油光光的疤。緊接著,劉半仙得意忘形地說:“十八歲高中狀元,至二十六歲路途平坦,二十八歲犯桃花,躲過此劫一生有福,躲不過餘生都是難。”


    我不信牛鬼蛇神,寧信劉半仙是個騙子,事先做過摸底調查。也或他是蒙的,小孩天生遣返,那時又都在露天長大,誰不磕出點疤痕。我們寢室的劉浩,臉上就有一道血口,被人用石頭砸傷。李強據說小時偷摘鄰家的梨,遭發現從樹上驚落,差點連小弟弟都廢了。


    國慶這天結婚隊伍排成長龍,重慶市高檔酒樓座無虛席,驚訝重慶人消費強悍的同時,我為兜裏的錢包厚度備感心寒。難得一次長假,陪爸媽四處逛街,坐輕軌專列,擠公共汽車,體驗每一個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老媽一路嘮叨,說生活好像缺些什麽。我問她是不是缺錢花,老媽撇嘴否決。我便順口列舉幾樣,如衣服鞋帽、電視板凳。老媽直搖頭,路經巴黎婚紗,“啊哦”一聲,拉住我激動地說:“我想起缺啥了,咱家缺一個媳婦。”影樓拍照的新人至少有二十對,個個紅光滿麵,看上去無比幸福。老媽神經曆來脆弱,眼下定被妖嬈新娘觸犯,我迅速加快步伐,直到帶他們走進視線盲區,才大大地籲了口氣。


    在解放碑美美百貨選了幾套衣服,去年的秋冬款,看上去賊新,價格不到原價的五分之一。老媽大肆采購,說過了這村沒了那店,最後勸我也買一套。我又摸麵料又比款式:“這種爛衣服,穿出去如何見人。”老媽眉頭緊蹙,鼓鼓喉嚨默不做聲。結賬時我搶著付錢,老爸一把將我隔開,不好氣地說:“你有錢,給你媽買好的去!”我自知理虧,將錢怏怏塞迴錢包。老爸如此嗬護,想必就是上一代人無以言說的愛。老兩口從未打情罵俏,卻相濡以沫幾十年。對於年青一代,戀愛如坐公車,上上下下泰然自若,視青春為祭品,拿放縱當習慣。他們每天黏糊,愛滑如絲情甜似蜜,到最後卻成一缸泡菜。


    出得商場已是午飯時刻,念及上周打牌小有斬獲,便盤算找家高檔酒樓,請爸媽好好吃一頓。接連看了幾家,門口鮮花氣球,兩邊婚車簇擁,場麵蔚為壯觀。我氣得吹毛瞪眼,老媽就數落我:“二娃繃啥麵子,裏邊的菜媽都會做,你要是想吃,迴屋給你燒去。”我頗覺心酸,瞥見對門有家麵館,暗暗咽了口痰說:“肚子早空了,先吃碗炸醬麵墊墊底吧。”


    飯至中途,吳倩發來短信息,除親昵的“豬”字,剩下一連串省略號。前晚語音聊天,吳倩答應假期飛往重慶,和我來一次“相約2010”。這妮子本很為難,一旦離開上海,便無迴旋餘地,死活跟我一起。本該為此高興,但我清楚吳倩現狀,她在建行搞投資理財,工資穩定五險齊全,真要放下又覺可惜,停薪留職是其唯一辦法。吳倩留有後路,我心早生不悅,隻是不願當麵戳穿。軟磨硬纏半夜,尋不著萬全之策,吳倩才咬牙應下,說訂了機票給我通知。


    盯著短信怔了片刻,心頭暗唿不妙,一個電話迴過去,吳倩扭捏道:“你聽了別氣,國慶有閨蜜結婚,務必讓我當伴娘。”務必的意思就是沒法推脫,我說:“也就耽擱一天,伴完了來也不遲。”吳倩立做嬌態:“親愛的有所不知,她那婚期真對時,居然選在四號。”頓時像吃了爛蘋果般難受,猛地把電話掛了,恨不得立馬殺往貴州,以談特供酒為由,驅除胸中淤積。


    那天朱福田生怕隔牆有耳,附我耳邊低聲細語,似要宣布一個驚天秘密。


    “你我都不用周旋,茅台特供賣得差,知道總經銷馮錫山吧,最近被債務搞昏頭,十多個債主守他樓下,好幾個星期連家都不敢迴。”我一副不可信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問:“消息可不可靠?”“可靠,當然可靠!再怎麽講,我也在貴州待過半年。”朱福田拍著胸脯保證。我依然一臉狐疑,朱福田氣哼哼地坐迴老板椅,點燃一支精品玉溪,輕吸兩口說:“你連這都不信,我倆還怎麽合作?”說完掐滅煙頭,不覺解恨,又在煙缸裏狠狠地戳了戳。


    我要的就是這話,在我走過的二十八個年頭裏,被人騙了無數迴,每次都不長記性,屢屢讓狡詐之人得逞。小時候最逗,外婆住鄉下,我在那裏待了三年,和鄰家女孩翠菊要好,這妮子自恃古靈精怪,常常欺負我憨厚老實,有迴上山放羊,我躺在草甸裏曬太陽,她歡天喜地跑來:“二娃二娃,窯子洞有隻野雞。”我蹭地彈躍而起,跟著跑去查看,原來是一隻死耗子。一氣之下我把翠菊摁倒在地,使勁搔她腋窩,我們嬉笑著糾纏不休,嘴唇不經意碰了她小臉,純潔無瑕的初吻毀於一旦。


    童真無邪,哄騙莫非兒戲;紅顏禍水,欺詐才傷筋骨。但我輕信了吳倩,那晚月色慘淡,隨著網聊的深入,我和吳倩互訴夢想。她說她向往鄉村的寧靜,熱愛樸實的生活。此話漾起塵封多年的夢想,讀大學受名著影響頗深,幻想畢業後歸隱山林,男喂豬女織布,遠離俗世紛爭。夢想與現實終歸是矛與盾,我和吳倩都很清醒,幻想隻是現實中的理想主義,假使能如願結合,組建城市家園,閑時澆澆花草,往露台種種小菜,房子嘛,有錢就能買,再貴也不至於賣精賣血。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2008年11月5日,情火絢爛無比,以詩為證:


    我用餘生交換一座村莊


    以熱烈命名的村莊


    夕煙過處,百合綻放


    你頭插百合擺布新房


    以溫暖命名的新房


    藤蔓爬上屋頂,夜吐芬芳


    吳倩看了甚是激動,揚言哪怕世界末日來臨,也要跟我死在一起。我現在收入不低,扣除社保還剩四千二,偶爾搞點外快,一個月能拿六千多。這兩年老媽幫忙管錢,雖未細心過問,但據她飯後透露,按揭一套三室兩廳不成問題。然時間形同魔鬼,一點點蠶食人性的純粹,受家人百般阻攔,吳倩慢慢蛻變,既擔憂重慶生活不上檔次,又不願甘當房奴,建議各行其是,湊齊房款再說後話。


    迴家才覺情緒衝動,我這般殺往貴州,餐旅費無法報銷,白白損失銀子。眼下朱福田已入圈套,為實現利益最大化,必須挨至節後打出差報告,獲得一個批準,就能節約大筆開銷。漫長的假期才過一天,陪爸媽逛一上午,兩人皆喊腿酸腳軟,看樣子即算我盡孝道,他們也沒活動的體力。想過在家陪他們,幫老媽洗洗菜,陪老爸下下棋。但現今的一家三口,已非我讀大學當年,每個周末迴家團聚,全家人歡歡喜喜。現今的家冷冷清清,實如老媽所說:“我少了兒媳婦,你少了乖老婆。”我深惡這種局麵,誰不想有個女人溫馨關切,老媽有所不知,她每提一次我心痛一次,恨不得變成一隻花蜜蜂,飛越險山惡流,停在吳倩的窗前。


    老爸在客廳看電視,最近他迷上《三國演義》,恰巧劇情發展到諸葛亮病故五丈原一幕,老爸滿腔悲痛,顫巍巍地說:“天降的好人哪,咋就這樣死了!”正值廣告轟炸時間,腦白金一過即是瀉立停,吼得人頭昏腦漲。老媽仍納她的鞋底,一針接著一針,一線連著一線,如我當年讀《玉蒲團》般認真。不知為何,看他們各自忙活,心情愈顯糟糕,感覺自己是多餘,又覺爸媽是多餘。在這間簡陋逼仄的屋子裏,我想一個人清淨,直到黎明迎來黑暗,黃昏送走白日。疑竇間掏出手機,無意中翻到羅小米的雅名,腦裏閃出她深夜的嫵媚,禁不住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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