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耳畔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喂,哪位,你找誰啊?”聽語氣像中年婦人,竊以為吳倩裝怪,我打趣道:“找吳大小姐,你是她家保姆吧,麻煩您叫她一下。”話畢她就火了:“你怎麽說話的?什麽保姆,我是她媽!”我噎得喘不過氣,飛快地掐斷手機,心想吳倩真夠狠的,不理我也就作罷,還把我號碼刪除,手機也給媽媽掌管。心頭一陣罵咧,街上狂風大作,少頃,下起瓢潑大雨。


    躲進報亭才覺衣領已濕,念及吳倩母親作為,涼意如波濤翻滾。追求吳倩的男人不少,論順序我排二十八號,數字同我年齡驚人吻合。且說吳倩這妮,薄施脂粉盡有容顏,不學妖嬈自然豐韻;平素不喜燈紅酒,閑時愛看聖賢書。這等素質博眾生喜愛,自是人之常情。上海這座欲望都市,貌似高貴實則俗豔,低調婦女已然不多,更不消說妙齡少女。我曾問吳倩:“排我前麵的都是些啥人物。”吳倩說:“最好的開勞斯萊斯,最差的也開寶來。”細問學識高低,她頗不耐煩,“那些個有錢的,粗人俗人!不是官宦之子就是商賈之後,要撈個文憑還不簡單?”我算三無人員,聽來頗傷自尊,可吳倩立作轉折:“放心吧,就算他們是李嘉誠、博士後的祖宗又如何,本小姐全瞧不上,你有輛摩托就行了,閑時帶我逛逛,我坐後邊摟著你,唿吸春天的氣息吹吹夏天的風。”


    重慶素不缺美女,我年少時好色,有一迴幫老媽賣鹹菜,途經“姐妹”發廊,見裏邊的女孩露腿亮腰,性感得揉捏出水,瞅得雙眼血液翻滾。老媽明察秋毫,揪住我的衣領拽迴老屋,直戳鼻梁骨說:“有啥值得看的。”如今深諳世事,方知老媽說的是品行,品行決定一個女人的優良。當初老媽緊張激動,想來並非勒令禁止,而是循循善誘。


    物欲當道人心蕩漾,多少人財迷身死,吳倩卻氣定若閑,視金錢地位為土糞。這便是我愛吳倩的理由,奈何她家人從中作梗,得知我是重慶人,家無權勢又無存單,連忙放下手頭工作,這裏托人介紹那兒央人引薦,引得一撥紈絝子弟垂涎三尺。這事吳倩曾誓死反抗,她老爸是退伍軍人,軟招不成使硬招,拍桌子放狠話:“你要離開上海找姓秦的,今後別想再踏進家門半步!”女孩子生性柔弱,在愛情與親情的分水嶺,忠孝兩難顧,吳倩不得不選擇迴避。


    雨愈下愈烈,碩大的雨滴撞擊地麵,啪啪啪如無數子彈在飛。看這陣勢,一時半會兒沒法走開,閃進路邊報亭躲雨,手機丁零零驟響,點開一看是吳倩。心想她媽還真盡責,為了女兒後半生,跟素未謀麵的準女婿較上勁。納悶中摁下接聽鍵,卻是吳倩哭哭啼啼的聲音。本想酣暢發泄淤積火氣,吳倩卻先聲奪人:“媽那麽大把年紀,居然不尊重別人隱私,對不起秦風,對不起……”吳倩話未畢已是泣不成聲,原本堅若磐石的心,騰地軟了下去。沉默良久,吳倩哽咽道:“越來越厭這個家了,從小爸媽管教森嚴,什麽我都唯命是從,現在戀愛他們也要插手。”我有些恨鐵不成鋼,說:“你來重慶吧,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吳倩沉默了一下,音若蚊蠅地問:“能不能寬限些時間?”照此下去夜長夢多,我說:“相思成災,時間是花朵凋零的催化劑。”吳倩破涕為笑,嬌嗔道:“誰不知男人那點心思,你這麽猴急幹啥,無非是想得到我。”當下暗自得意,這時話筒那頭吵鬧不迭,緊接著傳來中年婦女的罵聲:“秦風這麽不識趣?他配得上我家倩倩?啊,他配得上嗎?”我想跟她辯駁幾句,可對方已把電話給掛了。


    胃酸如驚濤翻湧,冷意遍襲全身。轉念思忖,吳倩不來自有理由,彼此都是剩男剩女,彼此都有難念的經。她媽鄙視我更有道理,物欲橫流,有幾人淡薄名利,隻看人品不向錢?去年大學同窗聚會,班長阮二攜妻帶子,另幾名成都美眉,雖隻身赴宴,卻已是大腹便便,將為人母。就連滿臉雀斑的劉玉梅,也嫁了個養豬專業戶,天天駕麵包車送通威飼料,比開甲殼蟲還拉風。昔日少男少女,或為人夫或為人母,唯我等良民前程未卜。聚會令大夥各懷心事,劉浩歎息結婚讓同居合法化,卻少了一味愛情的藥。周大炮反應冷淡,我拿話恐嚇:“你娃再不勾兌,當心剩女都成人妻。”周大炮黯然道:“急啥子急,有錢還愁娶不到老婆。”我就開他玩笑:“青春荷爾蒙隻剩尾巴,你不急慌?”話畢周大炮臉色驟變,脖上贅肉扭成一團,頓了頓卻肉笑圓場:“龜兒子說得對,色是男人天性,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而今迴憶,周大炮的詭異表現事出有因,當年自稱一夜七次郎,為何提及性無能,反應如此強烈?


    風停雨歇,華燈閃爍,正盤算找個地方借酒澆愁,羅小米發來短信:來銀座。我嫌短信囉唆,給她掛了個電話:“咱倆別臭味相投了,酒多誤事。”羅小米媚笑不迭:“你咋這麽沒出息呢,還想著吳倩?講句不好聽的話,你和她根本不可能。”我有些火冒:“你別摻和潑冷,她沒來隻是家庭障礙,遲早都會解決。”羅小米冷冷地笑了笑:“這就是症結所在啊,她家人為啥反對?因為你不夠格,有多少有價證券?有幾輛車幾套房?你都二十八了還執迷不悟,男人隻要身上有皮,到哪兒坐不成沙發。”我既好氣又好笑,正要掛斷電話,羅小米丟來一句:“別在老娘跟前裝,你我一條船,都需東西填補,趕緊打車過來,上次存的百齡壇,還剩半瓶沒喝。”


    身上這件walter夾克有些髒,和羅小米這種女人約會,打扮得盡量體麵。迴家翻箱倒櫃找外套,記得去年買了件保羅,剛穿一次就被老媽雪藏,說我穿著像美利堅合眾國花花公子。老媽還在客廳納鞋墊,這麽多年了,我和老爸的鞋墊都由她親手打造。我問老媽:“衣服放哪了?”老媽假裝耳背,我將分貝提到八十:“媽,您就別氣了,我急著出去約會。”老媽兩眼嗖的一亮,從凳上迅速彈起,找出疊好的保羅扔給我:“約會啥子人,帶迴來媽看看。”心想在外麵看可以,迴屋就有失大體,但又不想讓老媽失望,頓了頓說:“該來的終究會來,不該來的請也沒用,二娃自有分寸。”老媽一聲輕歎,迴到空蕩蕩的客廳,借助節能燈釋放出的微弱光線,繼續納她的鞋墊。出門前瞥了眼老媽,感覺她手裏的墊麵似曾相識,搭上出租車才想起,那粉底透紅的鮮豔,與羅小米的花內褲一般無二。


    坐在君豪酒店616房沙發上,我像老上海假名流,豎耳傾聽爵士樂,叼支香煙故作優雅,看純情小姨娘對鏡梳妝。我和羅小米從一廂情願到君子之交,至昨夜的不清不楚,到現在的天朗氣清,其實隻是表麵現象。我討厭她也恨自己,相互挖掘體溫,僅僅是因寂寞空虛,對誰都是縱容姑息。悠長的汽笛自碼頭傳來,一聲接著一聲,像萬壽寺的鍾響,聲聲叩擊魂靈。極目眺望窗外,高樓陡然鮮活,江岸邊剛崛起的毛坯樓上,巨大紅幅懸掛外牆,“欲購從速”四字異常顯眼。


    1997年重慶直轄以來,動物發展矯健剛烈,靜物蛻變迅猛如豹。老人已不適應節奏,退居二線三線,上公園打太極,下茶館論棋牌,一杯茶一上午,一張報一黃昏。年輕人奮力迎合,掙房買車,娶妻炒股,風風火火趕超輕軌列車。我現在年富力強,活塞運動剛剛開啟,心緒卻已龍鍾老態。摟著潔白如玉的羅小米,想年輕幾年就這般過了,房子再新也會舊,妻子再美也要衰,何苦追名逐利。


    天亮時分,陳永勝一個急電擾醒春夢。周大炮苦心安排有了良效,電話裏一番寒暄,陳永勝忽地壓低聲調,陰笑著問:“秦風,能不能私下搞幾批茅五劍,有機會一塊合作。”我明白“私下”的深意,合作當是沒問題,前提是他得分一杯羹。暗作思忖,我說:“‘茅五劍’價格早做透了,一箱賺不了幾分錢,現在廠家都推‘特供’,酒質包裝和原品無二,隻是生產地址有區別,加了‘股份有限公司’。”陳永勝聽得迷糊,估摸他是外行,我又道,“你若信不過兄弟,明天給你空運兩瓶,先品嚐品嚐。”這廝就跟我裝傻:“去年有人送禮,正宗茅台特供,出廠價才二百八十八,你說的是這種酒吧。”我大笑不迭,歎道:“陳哥也有被蒙時啊,大家既然是兄弟我就不賣關子,這酒內部價二百四十八,我客路廣關係硬,貨源不是問題。”話至此陳永勝悶聲不語,我知他深信不疑,旋即變了個笑臉,“陳哥關係網紮實,不能浪費這層資源,咱倆聯手賣給軍區做會議用酒,事成之後利潤平分,絕對賺得杯滿缽滿。”


    我故意編造差價,無非讓他有利可尋。陳永勝也非真傻,每瓶酒淨賺二十,於他舉手之勞。話說到這份上,就看他作何反應,這年頭不能單方麵求人,商場潛規則,沒有求告買單,隻有利益分配,誰拋誘餌誰就是主控。沉默半晌,陳永勝突的一笑,說:“我先做內部工作,迴頭再給你消息。”合上電話,我轉身叫羅小米:“把計算器扔來。”死妮子剛穿上內衣,曲線柔美靈動,使得生氣的樣子也性感無敵:“你娃耍昏頭了?本小姐又不是你請的秘書!”我連連賠罪:“本性難移本性難移,我以為是在公司呢。”幹銷售這行,坐班是件苦差,寂寥透頂常拿文員逗樂,若然黏糊得近了,言行肆無忌憚。我給張芳打過兩次盒飯,買過一迴德芙巧克力,一來二去彼此認作損友。我有時工作繁忙,自己又懶得動身,就笑嘻嘻地喊她:“芳芳,去,給哥哥倒杯水。”


    滅掉羅小米的火氣,我開始扳指頭計算,假如通過公司拿貨,每瓶茅台特供一百九十八,從中截取五十元利潤,每箱硬賺三百塊,陳永勝消化三百箱,提成就有四萬多。算著算著激動不已,羅小米驚奇地問:“你發啥子神經?”我說:“老天有眼,掉了一筆……”話未說完她的電話響了,死妮子接起一陣嘰咕,旋即蹦跳起來:“秦風,我發達了!”我大惑不解,羅小米衝上來將我抱住,大笑著補充:“他給我八十萬,從此各安天涯。”“你別唬人了,八十萬不是小數目。”我亦跟著一驚,險將煙缸撞到地上。“騙你豬狗不如,簽字畫押,現金到賬,法院監管,他還敢賴賬不成?”羅小米唾沫橫飛,“再說了,他缺那八十萬?”確信此事不假,我半晌合不攏嘴,迴過神結結巴巴地說:“下……下輩子,我也做一迴女人。”羅小米滿腹疑惑,我詳作解釋,“做你這樣的漂亮女人,嫁個有錢老公,玩膩了搬弄是非,上一趟民政局,不勞而獲幾十萬。”羅小米氣得麵色鐵青,嬌軀粉顫,指著我鼻梁骨罵:“打住打住,戳人傷疤很爽是不?秦風,我看你也不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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