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少在這兒放屁,敢罵我,再說我讓你去見祖宗。”他快步跑迴到食堂一層的辦公室,從牆上拔出他晨練的那把沒有開刃的劍,直衝衝的指在董宇新的麵前。


    “我正好不想活了,你捅啊,有本事你捅啊。”他閉著眼睛大聲地吼道。那個老師氣得牙齒打顫:“你再說,再說我……”他舉起手中不算鋒利的劍。董宇新迴頭拔腿就跑,大聲地喊:“不好啦,老師殺人了,老師殺人了。”


    後來,整個校園都因此而沸騰了,教室裏的學生全部都站在樓道上觀看,有的為了搶奪有利位置去了天台,而且為了增加氣氛“吼吼”地大聲喊叫。等到政教處主任和保衛科的那些人趕到現場的時候,食堂已經一片狼藉。有人把染著灰黑色醬油的麵條倒在食堂的大門口,還有紅色的辣椒醬在門上濺起來一個不規則的圖形,像斑駁的血跡。食堂前的廣場到處是沒有吃的饅頭和稀飯的殘渣,生命力頑強的蒼蠅在這片狼藉中尋找屬於它們的幸福,嗡嗡嚶嚶。


    政教處主任最後滿懷痛恨的帶走了董宇新,整個場景就這樣怏怏的落幕,大家都在唏噓慨歎。董宇新跟在政教處主任的後麵,趾高氣揚,麵帶微笑。路邊有人給他豎起大拇指,他朝他們笑笑。


    我洗完頭,在用毛巾擦頭發的時候,不經意間往上看了看。房梁的電燈線上,密密匝匝,有黑色的東西在蠕動。我對一旁洗頭的同學說:“吳駿,你看電燈上是什麽?”


    他抬頭看了一會:“沒有什麽啊。”


    我說:“你再看。”他擦擦頭,戴上了眼鏡。等他低下頭來的時候,他就哇的一下子吐出來。


    “蒼蠅,怎麽那麽多的蒼蠅。”


    這樣,董宇新在整個光明高中一下子就出名了。可惜他那個上午一直沒有來上課,而我也沒有心思聽講。於是就拿出我的“寶箱”,開始刻起章來。我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刻了三個,都是給董宇新的,一個楷體,一個小篆,一個宋體。我想等到董宇新迴來的時候送給他,以表示我們之間多年的兄弟之情,還有,那天晚上他沒有把我供出來,我要感謝他。


    中午吃飯的時候,董宇新像一棵脫了水的白菜,蔫頭巴腦地就迴來了。我問他:“怎麽了?打算怎麽處理?”


    他抬了抬眼皮:“處理個屁,讓我寫檢討,還迴家叫家長。我叫他媽個逼,隻不過打架而已,那孫子他還要殺人呢,要檢討也得他先檢討,什麽擾亂學校正常教學秩序,都是狗屁秩序,我就是不想揭發而已,我要是把這事捅出去,看誰吃不了兜著走。”他罵了一陣,然後就鑽進了被窩。


    我始終相信被窩是一個暢所欲言的好地方,也是一個什麽事情都可以發生的地方。那天晚上董宇新又爬進了我的被窩。他摸我,我是清醒的,我沒有動,眼睛睜著。他最後發現了,先是一怔,然後就嗬嗬地笑。“原來你醒著。”他說。我沒有吭聲。他就在我身上不停地摸。過了一會,他說:“白朗傑,你是不是處男?”我望了他一眼,然後翻過身去,他就緊緊抱著我。那個時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哭了,突然湧現出一股辛酸和無法言喻的悲傷。


    半夜裏,我突然被一場噩夢驚醒,發現董宇新已經不在身邊。他的被子淩亂,卷成了一個人形,而我清醒了片刻後,接著又睡下了。


    在光明高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要求每一個班級在周末派人全天輪流值班,說是為了學校和學生的生命財產安全,其實是那個政教處主任太懶,把自己的責任推給了學生。那個禮拜應該輪到我們班來值周,班長早早就安排了任務,然後分了白天和晚上兩班,我和董宇新一組,我發現我們總是在一起,從小時候一起捉迷藏到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先在值班室的房間裏打牌,還有的人下棋,其餘的人會在校園四處巡邏。董宇新帶著我在夜色裏穿梭,不過不像以前那麽鬼鬼祟祟。關於他和那個食堂老師打架的事情,學校已經處理完畢,他最後寫了5000多字的檢討,而這個任務是我幫他完成的,我在一個晚上趴在被窩裏寫了三個多小時,成就了一份情感洋溢的檢討書,董宇新卻在一旁打著唿嚕,幸福地熟睡著,儼然事不關己的樣子。至於叫家長,我最後給他擬寫了一份保證,並模仿他爸董永生的簽名,給董宇新當了一次爹。他的麻煩就這麽結束了,還請我吃了一頓飯。


    董宇新在院子裏穿梭,先是帶我到學校自己弄的一個豬圈裏,他用手電筒照著大肥豬,然後在地上摸起一塊板磚砸了進去,豬就哼哼唧唧的叫,在裏麵來迴地跑。他說:“媽的,養著那麽肥的豬,大夥就是吃不到肉,這群人渣,成天給我們吃白菜豆腐。”後來我們去了食堂。我趴在窗口上,居然聽到了老鼠的聲音。董宇新用手電筒一照。一群老鼠在案台上疾馳,像馬路上的一輛輛車子,它們看到燈光,受到了驚嚇,然後四處逃竄,立刻消失在黑暗中。案台上的麵條,饅頭就那麽放著,給這群老鼠當夜宵。我想到那天在天花板的電燈上看到的蒼蠅,心裏一陣惡心湧了上來。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吳駿說他睡著了老鼠咬破了他的腳指頭。在鎮上的中學,看來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董宇新這個時候跺跺腳,夜幕中傳來一股冷風。


    “這學沒法上了。白朗傑,以後你還在這兒吃飯麽?”他問我。


    我笑笑:“你說呢?這還吃個屁啊,你說都這樣了能吃麽,真不知道以前怎麽吃進去的,還是眼不見為淨的好。”


    他最後把我帶進了女生宿舍。女生宿舍是那種院落式的,有個正門,那天晚上竟然沒有上鎖。我們就小心翼翼地鑽進去。借著淡淡的星光,我能看見女生熟睡的神情。有的睡姿安詳,有的還打唿嚕。董宇新說:“就這種女人誰會要啊?”


    淩晨三點左右,一個女生起來,看樣子要去上廁所。她懶洋洋地伸著胳膊,然後穿上衣服,是一件寬大的黃色格子睡衣。她開門看見在院子裏的我和董宇新時,緊張地嚇了一跳。我告訴她:“你不用怕,我們是高三十八班值夜班的。”她就打著哈欠進了廁所。隨後,我們聽到一股急促的水流聲音,由高到低。


    後來我們就巡邏到了那個董宇新被政教處主任抓住的牆根下,我們兩個坐在那裏,先是互相哈哈大笑。北方小鎮的秋天,總有那麽一點點的寒冷。夜裏,偶爾有狗的叫聲劃過,遠處的鐵軌上,有飛奔的列車在夜色中疾馳而過,為黑暗帶來一束短暫的光芒。


    董宇新有些落寞:“白朗傑,我覺得我今年考不上。我看你是非常有希望的。”


    我說:“我也不行。”


    “你說上學有什麽意思?考上大學又有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我到現在還很迷茫。”


    他聽後就哈哈一笑:“以前咱們在新家嶺的時候我就想將來能夠學習一身武功,像李小龍一樣。結果呢,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真的很幼稚。要是到時候考不上,我就去少林寺拜師學藝去。”


    我也跟著笑:“那我還想當個作家呢!”


    後來就陷入了沉默。董宇新突然打破了沉寂:“你說人死了會是什麽樣子呢?”


    “我不知道。人死了就死了,還會怎麽樣呢?”


    “我想如果可以輪迴那就好了,我下輩子寧願變成植物。”


    我告訴他:“要能輪迴,我下輩子還要是我自己,我會好好掙錢,然後周遊世界,享受美好生活。”


    他就朝我笑笑,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臉部肌肉在抽搐。


    後來他又問:“那天晚上你還沒有迴答我呢,你是不是處男?”


    “董國鋒,你為什麽老是問這個問題呢?換個吧!”


    “你就說吧,反正又沒有外人,再說了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不是,我初三的時候就不是了。”


    “那你是和誰啊?”


    我不說,他也就不作聲。然後他驀然地哭起來,用手捂住了臉:“我真羨慕你,看來我真的落伍了。一個月以前我還沒有摸過女生的手呢。看我整天還胡折騰,有時候真的會感覺活著沒意思。”


    後來他很正式的問我:“白朗傑,咱們是兄弟不?”


    我很氣憤:“廢話,不是的話我和你坐在這裏談論這些問題嗎?”他就不再哭,而是幸福地笑起來,像我們在新家嶺的山坡上打完架以後又和好一樣的幸福。


    天快亮的時候,東麵泛起一片青色。我和董宇新困得一塌糊塗,就一起迴到了宿舍,拔起被子蒙頭大睡。


    我又在做夢了,是一個關於飛翔與漂浮的夢境。


    突然有人抓起我的被子。


    “白朗傑,你別睡了,董宇新殺了人,然後臥軌自殺了……”


    我真的後悔當天沒有把那三個印章送給董宇新。約瑟夫·貝迪耶說過:“不幸的人,他們因為分開而痛苦,然而更痛苦的則是他們相會時。”而我和董宇新相聚時沒有感到那麽痛苦,可是當他死去的時候,我卻驀然的悲傷黯淡起來,這種感覺甚至超越了我爸白民樂淹死在新家嶺水井的那個時候。


    我跟著同學趕到現場的時候,那裏已經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我隻看到鐵路的枕木上有殘垣的血跡,像我和董宇新看色情電影的那天下午路過時看到女人衛生巾一樣的顏色。


    中午,一個警察把我從教室裏叫了出來,說是找我談話。因為我是董宇新臨死之前唯一的證人。我在校長的辦公室裏,頭一直望著天花板。警察說:“董宇新臨死之前和你都說了些什麽?”


    我皺了皺眉頭:“我忘記了,你不要問我。”他就讓我冷靜一下,仔細想想。後來我就一五一十的將我和董宇新那天晚上的對話內容全部告訴了那個警察。最後,還在一頁記錄的後麵簽上了名字——白朗傑。


    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變得孤獨起來。我勤奮地學習,不和別人說話,喜歡獨來獨往,以至於後來楊曉薇說我是一個孤獨,不喜歡和人交往,還有些傲慢並且充滿著對世俗偏見的人。其實太多的是因為董宇新的死。我一直在自責,而就在這樣每日的荒蕪中,半年的時間度過,我出乎別人的意料,考上了大學,來到了後來故事所發生的地方。


    至於董宇新殺的人,就是那個半夜裏拿著手電筒逮到他的那個政教處主任。我說過趙雯雯和董宇新有過一腿。董宇新殺人,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趙雯雯。在董宇新第一次問我,白朗傑你是不是處男的那個晚上,他不在宿舍的時候,是趙雯雯把他叫了出去。那天的情況基本是這樣,這是我在後來的案件卷宗看到的:文字裏記載政教處主任那天晚上出來巡邏,遇到了起夜上廁所的趙雯雯,然後就起了歹意,並蹂躪了她。趙雯雯後來找到董宇新,告訴了他整個的過程,董宇新便一直在謀劃著,一直到那天晚上我們值班的時候,他趁著政教處主任熟睡的機會,鑽進了他的屋子,用錘子敲碎了他的腦袋,然後跑到鐵路上臥軌自殺了。整個過程就這麽簡單,我不明白並不出眾的趙雯雯為什麽會引起這麽多的麻煩,竟然背上了兩個人的性命。


    後來,趙雯雯在光明中學再也無法忍受大家的言語和目光,轉學走了。再後來,名人董宇新的事跡便隨著高考的壓力逐漸的在大家的談論和記憶中被淡忘,時間是2002年的深秋。


    2003年夏季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整理舊書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張紙,上麵寫著:在十八歲上,孤零零,無依無靠,頭一迴走進“紗籠”!一個女人的眼光就足以使我驚慌失措。我越是想討人喜歡,越是變得笨拙。我對一切形成了最錯誤的看法,要麽無緣無故地輕易信賴別人,要麽我把一個人看成是敵人,隻是他用嚴肅的眼光看了我。迴憶起來羞怯造成的許多不幸中間,使美好的日子顯得多麽美好啊!我真想活著,可是我卻厭倦了這個世界。


    字跡是宋體,在最後蓋了三個印章,是我刻給他的那些。一個楷體,一個小篆,一個宋體。


    我知道這段話的前麵部分是康德說過的,最後一句才是他自己的。


    我的眼淚就這樣抑製不住的流出來。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刻章,因為我清楚的記得,那些印章,我當時並沒有送給董國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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