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小賣部買了一支牙刷,還有牙膏,一共花了4塊多錢。人在無聊的時候會忘記一些東西,就像我出門時忘記了帶鑰匙。我掏出口袋僅有的一張ic卡,50元麵值的。這是開學時候學校強迫我買的,要麽就不給我注冊,我咬著牙關買來,主宰了它的生命。我把它捅進那個牛頭鎖裏,不停地抖動,像我在中學時那次在張東海的辦公室裏做的那樣。這裏還要提一下,張東海是我的初三班主任,教語文的。臨近中考的時候,我不迴家,在學校裏住宿。如果你去過鄉下的中學,或許你就會明白,一個教室一樣大的宿舍,平擺著兩層床板,從房間的東麵到西麵,沒有暖氣,更沒有空調,全是大通鋪,不像我現在大學裏的宿舍,最起碼保證一人一張床位。


    我中學的窗子,確切地說就沒有玻璃,破舊,用蛇皮袋子糊著,更搞笑的是,有人還在那上麵貼了一幅明星照,電影海報的那種,很大。還有簡易的木頭床架,人在上麵睡就會左右搖晃。我不知道當初我們住了多少個人,老師安排了我們一班和二班的男生住,結果三班的幾個男生也擠了過來。我們就像太平間的死人一樣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大床。


    那天晚上我上完自習,用涼水洗了腳,點著蠟燭躺在床上看金庸的小說《射雕英雄傳》。我從郭靖迴到牛家莊看到周伯通騎鯊遨遊的那一段。然後有人就開始磨牙,在懵懂的睡夢中,開始說胡話,什麽中位線的證明和三角函數的公式,後來變成了《嶽陽樓記》,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岸芷汀蘭的那一段。還有人在被窩裏放屁,節奏明快,富於規律。我下了床,在黑暗的校園裏遊蕩,因為我不困,周伯通的人影還在我的腦海裏閃爍。這個時候,我經過了老師那一排的宿舍,張東海的門口。那個家夥,那次因為我睡過了頭,遲到5分鍾,罰我在操場上站了一個早讀,而且還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看看周圍,黑魆魆的夜色裏,沒有閃爍的眼睛。我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我的身份證,還是當初15位數的那個。我將薄薄的塑膠卡片塞進張東海辦公室的那個門縫,這時他一定不在的,我百分之一百個確定。因為我在下午的時候,看見他神采奕奕地騎著那個破舊的28自行車子出了校門。我的身份證在他的門裏起伏兩下,使勁一推,門就開了。我從容不迫地進了他的屋子,先是看見他桌子上的照片,笑得燦爛,戴著文縐縐的眼睛,是他念中專時候的紀念。我覺得那照片很惡心,我朝他的微笑吐吐舌頭。然後開始翻他的抽屜,裏麵亂七八糟:筆,藥,衛生紙,還有避孕套,帶著香味的那種,各種各樣的文件以及他笑容可掬的畢業證。最後,我在他的一遝子書中發現了一張照片,一個羊角辮子的小姑娘,站在一個梧桐樹下,很文靜,她旁邊的梧桐樹有嫩綠的葉子。我懷疑那是他的初戀情人。我還發現了一份情書,是張東海歪歪斜斜的書法,像出自於小孩子的手中。我躺在張東海的床上,他的床柔軟,被子整潔,至少要比我們幾十個人的集體宿舍要好。我愜意地躺在上麵,脫掉外衣,脫掉襯衣,甚至脫掉內褲,任憑我的身體接觸著張東海的被褥。天快亮的時候,我從溫暖中爬出來,在張東海的被窩裏撒了一泡尿,然後又倒了一缸子水,之後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想象他發現後的第一種表情。一定是氣憤至極。我又拿起他桌子上的五塊錢,在上麵寫著:我愛你張東海,愛的一塌糊塗,署名嬌。歪歪斜斜,像他情書的字體。臨走前,我在他桌子微笑的照片上畫了個八撇胡子,像日本人的小胡子,看到我的一切藝術成果,我竟然幸福地笑了起來。


    我終於捅開了宿舍門,不過我的ic卡生命就那樣結束了,它被折成了兩半。


    我幾乎想不起來自己那天做了什麽,我的記憶老是出現反複的裂痕。反正我記得最後王厲彬他們迴來的時候,我在看一本叫《情迷初夜》的色情小說。我那玩意在被窩裏驕傲的站立,並且與我的被子親密接觸著。


    我和王厲彬說:“你們還真是認真,自習了這麽久,害得老子壞了一張ic卡。”


    王厲彬笑笑:“切!我出去打了一晚上台球,上個鳥自習。”


    我總是在瑣碎的記憶中一點點地迴憶些什麽。


    我認識楊曉薇的那個時候,中國的網絡剛剛昂首闊步地進入民間。就像我這樣的人,以前根本沒有接觸過電腦,也不明白那玩意還有一個名字叫計算機。這也就像是我和顏夢琳師姐在她的寢室裏做愛的時候,還不明白女人一個月隻排一個卵子一樣的幼稚。


    梁其琛那天說要帶我出去通宵,當時我不敢,因為徹夜不歸要被處分,嚴重的會被學校取消學位資格,這是那天開學例會上那個叫鱷魚的教育處長說的。他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沒有學位就等於沒有上大學,沒有上大學就等於沒有高考。依此類推,就等於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推理我不知道應該叫什麽定理,我一直自稱為“白朗傑定論”。


    梁其琛說:“你怕個屁,像個娘們似的,去了你就知道了,那上麵什麽都有,不比你的《情迷初夜》差。”聽他這麽細致的描述,我真的心動了,甚至有些急不可待。我們等到10點半,寢室裏熄了燈,然後躡手躡腳地出了樓門,從學校南麵的牆上翻了出去。梁其琛的褲子掛在了上麵,下來的時候撕了一個洞,他氣的滿嘴髒話,最後用腳踢了一下那個牆,隨後又抱住自己的腳猛叫。那個通宵我花了15塊錢,我什麽都不會,梁其琛教我打開網頁,然後在公共聊天室裏如何和女生聊天,還有怎麽打開色情網站,包括我的第一個qq號碼就是那天晚上申請的。幫我弄完後,他自己就在一旁玩了起來。


    網吧裏煙氣彌漫,鍵盤劈裏啪啦的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響。


    我打開瀏覽器,隻會看同一個頁麵,不知道點哪裏才能轉換。還有,鬱悶的是,漢語拚音的輸入法裏竟然在鍵盤上沒有“nu”的這個音。我和一個叫“小鳥飛翔”的網友說話,我想問她是男的還是女的,我竟然打不出來一個女字,急得我出了一頭大汗。坐在旁邊的一個男生後來幫我,他說五筆裏麵是u就可以打出女字,拚音裏打nv就出來女字。梁其琛在一旁飛速地敲打著鍵盤,他的qq裏大約有五個女孩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動,屏幕前是一幅幅赤裸的日本av女郎的寫真照片。梁其琛在那邊品嚐得津津有味,口水流到了胸前,手裏的鼠標飛快的點擊那些色情圖片的超級鏈接。我就這樣對著電腦花了15塊錢,讓它陪我過了一夜。


    我偶爾會去教室上上課,因為王厲彬說那個討厭的老師會點名,曠課的次數多了就會被取消考試資格。怎麽就他媽的那麽多製度,我討厭規矩的製度,雖然無規矩無以成方圓,但是有了方圓就一定有規矩麽?關於這些我一直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後來,我發現我開始漸漸的喜歡上了上課,和喜歡楊曉薇一樣。因為教室的課桌是一個精彩的天地,它的精彩甚至超過了廁所裏那些淫穢的詞句。我從一上課就開始欣賞它們,每一節課,每一個教室,我會換不同的座位,然後無比自在的琢磨,好的語句還會摘在課本裏,我的那個《文藝學論綱》裏還滿滿的記了很多。比如“x校自古無嬌娘,殘花敗柳一行行;偶見鴛鴦一兩對,還是野花配色狼”,“為什麽要結婚,男人想開了,女人想通了;為什麽要離婚,男人知道深淺了,女人知道長短了”等等;還有人當課桌是畫板,畫裸體美女,畫日本漫畫的小女人;也有人寫直白的愛情獨白,x我愛你之類,還留上自己的宿舍電話,更有甚者是尋找一夜情的小廣告;有人還把這些寫在藍色的窗簾上,在陽光中照耀著,閃閃發光,傳遞著每一個詞句的肮髒。我想,現在你們終於會明白為什麽我在前麵說我們這些學生是雜碎,流氓,社會的敗類和負擔了吧。


    我幾乎抄完了所有教室課桌上的打油詩和優美的詩句,我也自然學到了不少經典的詩句,比如:“綠窗深情不忍離,去離徊徨一轉迷。久擬深山學修法,又延行程到後期。”還有“惆悵嬋娟多寂寞,歡情隻供一夜長。”這些就是我從那裏學來的。一個酷愛倉央嘉措詩詞的家夥,將它工工整整地寫在逸夫館104第一排的講台下麵。我懷疑那節課一定是枯燥無味的古代文學,要麽就是中國史。我們最討厭那個。


    這個工作大約花了我兩個星期,以至於我忘卻了楊曉薇。我的那本《文藝學論綱》密密麻麻的全是記號。王厲彬說我聰明,自學能力強,兩個禮拜就把書讀成那樣。


    我說:“你知道麽?有一種人,他的iq=eq=180+,就比如我。”


    差點忘記了。我在逸夫館104的桌子上抄了一個找一夜情的電話。那是一個俊秀的字跡,很像一個溫柔的女生的筆跡。我古代文學課本的扉頁上記下了它,因為我們經常在那裏上《古代文學》。


    我又遇到了楊曉薇,在教學樓的自習室裏。那天我正在樓道裏琢磨卞之琳的那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正在研究的時候,楊曉薇就出現在我的麵前。在我幾乎將她完全忘卻的時候,她出現了,就像一個幽靈一樣詭異。


    “你也喜歡詩?”


    我說:“是,就那麽一點點喜歡,不是十分。”然後我補充:“其實寫詩很簡單,那些成名的詩人都是這麽寫詩的。比如海子,顧城,北島。他們會在一片一片的白紙上分別寫上大量的名詞,形容詞,動詞,然後扔進紙簍裏,等到鬱悶的時候就一片一片地揀起來,寫在信箋上,就成了一首詩。很簡單。”


    楊曉薇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問到:“是麽?”


    “不信你可以試試。”我非常堅定地告訴她。


    然後她就把我拖進教室,真的拿出了一遝紙,撕成一片一片的。“寫什麽?”她問我。我說我來寫吧,她就同意了。我略加思索一下,就提筆寫道:靈魂,搖晃,生病,傷痛,陰影,愛情,癡情,孤島,秋千,快樂,岸邊,方向,結局,安寧,隱痛,黯淡,放逐,小船。


    我讓她扔在桌麵上,然後她就一個一個的給我往上拿,我用筆記著:靈魂,搖晃,生病,陰影,傷痛,愛情,小船,秋千,癡情,快樂,孤島,結局,岸邊,方向,安寧,黯淡,放逐,隱痛。


    “這也叫詩?”


    我說:“這不叫詩,得稍作潤飾。給它加上虛擬詞和語氣詞之後你再看看。”我在白色的紙上用筆修改了一會,然後就出現了一首像模像樣的詩:


    隱痛


    我的靈魂草木皆兵


    隨著我的感覺不停搖晃


    在我的深處製造陰影的痛


    我由此而一病不起


    多日以來都坐在你的陰影下


    苟活於世


    我的親愛,我策劃了與你


    共度此生的所有章節


    撐一艘小船,輕彈古箏,輕吹竹簫


    恍若秋千,蕩漾所有的快樂


    而你卻遠離我的癡情


    把我放逐在忍耐和等待的孤島


    這樣,我們的結局日漸清晰


    日漸殘酷。我惟有坐在我的此岸


    望向你的方向,飲鴆止渴


    窮此一生,奢望你來取走我的病根


    給我一些安寧,把我的隱痛逐漸黯淡


    而後放逐在我的過去


    楊曉薇看著我,驚奇的嘴裏能放進個蘋果。


    “原來詩是這麽寫的。當詩人就這麽簡單。”


    我說:“你以為呢?嘿嘿。”我笑著,然後就拍拍她的腦袋。


    “看來我也得鬱悶上幾迴,然後弄出個成名作出來。”楊曉薇認真地說到。


    其實楊曉薇不知道,那首詩是我高考之前做練習的時候寫的,差點倒著給她背了。


    於是,楊曉薇就這麽讓我輕鬆的愚弄了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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