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五個指頭抱著鉛筆,那個時候我還不太會使用鉛筆,總是寫寫停停,或者咬著鉛筆的尾端,努力的進行著思考。由於距離現在時間太久,我無法把信的原文一字一字的給你們迴憶出來,不過大致內容如下:


    親愛的柳樹(淑)雲媽媽:


    我想會(迴)心(新)加(家)令(嶺)。我在這裏一點dou不kuaile。你門(們)對我很好。我那(拿)了你5塊錢,以後會還給你。


    白朗傑


    你看到這封信的第一感覺一定是覺得好笑。其實,我為了這封信花了將近2個小時的時間,累到滿頭大汗。那個鉛筆頭被我咬去一大半,占了一張生字本的紙,歪歪斜斜,扭扭捏捏,沒有間架結構。根本不像現在擺在你麵前的信這樣整齊,因為壓根就沒有人教過我怎麽寫信。我本來還想多寫一點,比如,告訴他們說我還會迴來,迴來再看你們,這次就想迴到新家嶺看看王小翠,再看看我的小朋友們,你們對我都很好之類的話。結果那麽久,就是因為沒有文化,變成了現在這樣的一封令人不可思議的信。


    我把信壓在柳淑雲的雪花膏盒子下麵,然後偷了一個饅頭塞進懷裏就跑了出來。出門之前從柳淑雲枕頭底下拿了5塊錢。她那下麵有很多很多的錢,鋼鏰,還有紙幣。


    我總是把白民樂忘記。


    他在我的腦海如過眼煙雲,和穗子一樣。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從王小翠的口中了解的他們,因此,他在我記憶中支離破碎的感覺也就開始慢慢的完整起來。


    當年,白民樂見到了毛主席。這在新家嶺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


    可是,白民樂的歸來讓他見到了新家嶺的另一番景象。新家嶺從此再沒有了地主,沒有了貧富差距,沒有了階級鬥爭,新家嶺的政權真正的屬於了人民。這是參加批鬥會的那個頭頭說的。因為他們妥善處置了那個唯一由人民選舉出來的地主,那個曾經是土匪頭子的白玉璽。


    你們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麽?迴到新家嶺的白民樂,一身行頭與那個叫潘冬子的神似。我不知道白民樂是怎麽經受住了這樣的打擊。穗子死了,那是他的親娘。白玉璽也死了,那是他的叔叔,確切地說應該是他的父親。但是他迴到家裏卻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在王小翠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以後,他的嘴唇被牙齒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白民樂,你要與走資派白玉璽劃清界限,他是人民的公敵。你知道麽?”這是白民樂迴到新家嶺後的第二天村書記審訊他的問話。


    “我堅決與他劃清界限,他是曆史的罪人,應該受到曆史的懲罰。”


    “看來主席接見過的人就是覺悟高。那你在這個上麵按個手印。”


    “我向毛主席保證,白民樂從此不認識白玉璽,更不認識王小翠。”然後他在一張有字的紙上按了紅紅的指印。他用的是大拇指,拚命地按了下去,力量很大,整個拇指的指紋清清楚楚。即便是在1995年,我所看到的時候,還是那樣的清晰。就這樣,他們沒有了所謂的“血緣關係”。


    打這以後,白民樂就青雲直上。因為他與人民群眾的專政對象白玉璽,以及他的唯一家屬王小翠沒有了任何關係,所以他很快就當上了新家嶺的團委幹事。


    怎麽說呢。可能因為太多的是上天和曆史在安排,才得以使白民樂和柳淑雲見麵。柳淑雲是最後一批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那一年,柳淑雲才18歲,積極響應了國家的號召,奔赴祖國最艱苦的地方,把知識和文化帶到農村去。也或許更多的是因為柳淑雲的軍官父親,為了自己的麵子,把柳淑雲投放到滾滾的知識青年下鄉插隊的洪流之中。(其實柳淑雲的父親絕對有能力使自己的女兒留在城裏,他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


    柳淑雲先是坐火車,再是被一輛解放車載了一程,後來坐了輛吉普車,就到了新家嶺。這與我從沈陽城迴到新家嶺的路線基本一致。


    或許人的一生都在重複著同樣的一條路,隻是自己沉湎於其中渾然不覺罷了。


    柳淑雲紮著兩個麻花辮子,綰起來像個羊角豎在頭頂上。身著鮮豔綠色軍裝的她,可愛,漂亮,秀氣的站在白民樂麵前。她遞給他一封介紹信,然後白民樂在上麵從容的簽了字,就算是報了到。白民樂的悉心與氣質打動了少女柳淑雲芬芳的心。他給她拿行李,安排處所,幫她打掃房間的衛生,給她買午飯,甚至給她準備好了衛生紙。男人喜歡女人的過程很多是在行動上戰勝對方的,白民樂也不例外。就那一迴,白民樂在柳淑雲心目中的地位就堅不可摧了。盡管此時還有其他的下鄉男知青,還有很多新家嶺的男人對柳淑雲垂涎三尺。


    柳淑雲有一個習慣。


    這在她1989年的春天再次迴到新家嶺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她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長頭發,每兩天中午都要洗一次頭,在小河的岸邊,對著明媚的陽光。她還會在小河裏洗澡。


    所有的這些保護工作交給了像當年土匪頭子白玉璽一樣剽悍的男人身上。我說過,柳淑雲總是對著明媚的陽光梳頭,濕漉漉的頭發一直垂到腰間。就在這個瞬間,也是一個女人最美麗動人的時刻。也許就是因為白民樂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把心底對柳淑雲的愛深化到了一個更深的層次。柳淑雲洗澡時候的楚楚動人,更是令白民樂魂飛魄散。他時常幻想,他會和柳淑雲在一起,兩個人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自由,那裏沒有政治,沒有革命,隻有他們甜蜜的愛情。而這個時候的柳淑雲,則希望這個男人會和自己在一起,他會成為自己將來的白馬王子。每到這個時候,她會在河邊呆上很久很久,看坐在石頭上的白民樂傻傻的樣子。洗完之後,她會對著小小的鏡子給自己臉上抹上香脂,那種淡淡的香味,始終在白民樂的鼻尖上蕩漾。


    那一年的春天,最後一批知識青年返城,柳淑雲並沒有跟隨大部隊迴到城市的家中,而是找借口留在了白民樂的身邊,在新家嶺分管一些工作。


    時間猶如細膩的長河。


    又一年的春天,在青龍寨的大壩上,愛情成就了他們的融合。當年的柳淑雲,身材勻稱,目光引人,恬美的笑容把白民樂的魂魄埋葬在了壩上的草地。


    柳淑雲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她細膩,柔軟,還有那莞爾一笑的容顏。


    那一夜,白民樂如癡如醉,兩個人彼此融化了對方。新家嶺上空眨眼睛的星星,周圍洋槐花開的香味,他們身下顫抖與歌唱的小草,周圍的一切都沉浸在了幸福與甜蜜中。


    我向來是一個不善於與水打交道的人,即使說我是一條魚。但我不明白,柳淑雲和白民樂在大壩那一年春天的晚上,我居然擊敗了成千上萬的對手,成為了最終唯一的勝利者,在柳淑雲的子宮內自在的遊泳,如一條魚。


    一切,如此。


    2004年的春天,在從南京迴到新家嶺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人——王小翠。那時,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臨死之前的神情依舊刻在我的記憶中。


    那天,在那個低矮的平房子裏,昏暗的電燈下,王小翠奄奄一息。她瘦小,滿臉的溝溝壑壑,眼角深深的魚尾記錄了她的一生。她躺在那個大土炕上,唿吸微弱。


    大夫說:“她快不行了,找白朗傑說話,她要找白朗傑。”


    我站在王小翠的麵前,把耳朵伸到她的嘴邊,一隻手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是一種刺骨的寒,如一塊冰。她說:“白玉璽——”然後嘴角囁嚅,就倒下了頭。我就聽到這三個字。我沒有哭,真的。盡管除了我之外她沒有了任何的親人。新家嶺的人說我不孝,沒有人性,說我的書全讀進了狗肚子,說我不是王小翠的親孫子。不管他們怎麽說,我就是沒有哭。王小翠的一生新家嶺的人誰都不會懂,從金山河畔的小姑娘到新家嶺龍鍾的老人。她是一個曆史,經曆過風風雨雨,從來,從來,她都沒有倒下過。


    關於文化大革命中提到的白玉璽窩藏金子和大煙土的事情。


    1997年,也就是王小翠死去的前一年,新家嶺所有的廢棄平房都要被扒掉。那天,王小翠特意把我從學校裏叫了迴來。她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行走在我的前麵。而我則在她後麵,替她打著手電筒,因為她把我帶進了我們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平房。那裏已經蜘蛛網成群,麻雀到處做窩,房梁的頂上也已經裂縫。牆皮脫落,上麵還貼著1970年左右的報紙。那個屋子我是熟悉的,小時候我經常會坐在炕上吃飯,是粘糊糊的玉米麵糊糊,黃澄澄的,就著蘿卜鹹菜,非常可口。王小翠在黑暗中給我指著一個破了一半的缸子。


    “把它挪開。”她用拐杖指著那個破缸子說。我挪開,下麵有一塊厚厚的板,潮濕,而且已經腐爛。我拿開它,裏麵出現一個地道。“進去看看。”她說。我從地道進去,這裏隻能容下一個人的身體,我趴著,感到很難受。裏麵彎彎曲曲的,一直到了一個寬敞的地方。在一個供奉著財神的龕裏,我看到了一個積滿塵土的壇子,還有一個生了鏽的鐵匣子。我在地道裏停了好久,最後出來時候,王小翠問:“就看到這些麽。”


    我點頭:“嗯。”


    她說:“那就好。”其實我終於明白她最後一直隻字不提那天穗子,白玉璽,李長富死的事情,一直到她死去。你知道麽,那個地道,一直通到哪裏。一直通到穗子住的那間平房的炕頭上,就這麽簡單,我卻一直沒有明白。這個謎,終於被1997年冬天新家嶺整地的爆炸聲中埋藏下來。除了我,除了在1998年死去的王小翠,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


    我吹去壇子上的塵土。王小翠說:“打開吧!”


    她拿著手電筒。我打開,裏麵的確是大煙土。不過已經發黴,有泥土的味道,長長的毛長在上麵,像毛毛蟲的背。然後我又打開了那個鐵匣子,裏麵除了一個紅色金絲手絹,空空如也。王小翠歎息了一下,搖了搖頭。


    第二年夏天,我聽新家嶺的周喜田說,在平地的時候,開推土機的汪彪撿了一疙瘩金子,就在你曾經住過的那個位置。此時,我終於後悔起來,後悔那天沒有到穗子的房間裏看看,哪怕從那個地道裏鑽過去看個究竟也好,至少還能弄明白那箱金子的下落。新家嶺的老人們說,金子在地下會跑的,它不一定就一直在你發現的地方,除非你把它放在箱子或者盒子裏。就這樣,白玉璽平身積攢下來的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曆史腐爛、消失。


    人生無常,在我得知這個定律的時候,我還沒意識到生命究竟是怎麽迴事,隻是它隨時都會離開,就像我以優美的姿態飛起一樣,最終淪落為泥土,也變得腐爛,而後消失。


    前麵說了,我拿了柳淑雲的五塊錢,並且還給她寫了一封自認為不錯的信。當我從那座有著嚴密保衛的大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迷了路。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


    在路邊的商店裏,我花1毛錢買了個棉花糖。然後我又買了一根棒棒糖,又花了一毛錢。我不知道我所期盼的新家嶺在哪個方向,我開始在這個城市的小巷裏無所事事。我不想迴家,確切地說我壓根就不知道那個家在什麽地方。走了很久之後,我感覺到雙腿異常的疲憊,當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時,一個髒兮兮的男孩子過來搶我的棒棒糖。


    “操你媽”。我說,隨即給他唾了一口唾沫。


    他把我的棒棒糖打在了地上,弄得滿是土。我哭了,那是我離開新家嶺後的第一次。“嗚嗚。”我用袖子擦著連續不斷的眼淚。“操你媽。”我不解恨的罵他。


    “我日你媽。”他很鄭重的迴應。


    我撲上去弄倒了他,然後我們就同時倒在了地上,臉都貼在布滿塵土的地麵,他對著我吹起地上的塵土,有沙子迷了我的眼。我的腿死死纏住他,胳膊使勁的勒住他的腦袋。我們在地上打滾。他的臉鐵青,而我的臉則掙得發紫。他騰出一隻胳膊抓著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從他懷裏揪了出來,而我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可能是太過於疼痛,他就此鬆了手。“你小子屬狗的啊?我不跟你打了,你賴皮。”他把我的棒棒糖踩成了一塊泥土,就像我在靶場旁邊草叢堆裏拉的屎。


    我朝他唾了一口唾沫,我呸,然後摸摸口袋,還好剩餘的錢還在。


    我放棄了和他決鬥,那家夥是個野孩子,渾身盡是牛勁。


    之後我在路邊的樹下尿了一泡尿。一個戴著大蓋帽的警察叔叔逮住了我。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在這裏尿?”


    我不吭聲,扭著頭。因為他長得一點都不可怕,像個圓臉娃娃。


    “不說?那好,我把你關到公安局裏,那裏有很多大狼狗,我叫狗咬你,看你說不說。”


    我說:“我不害怕狗。”


    “不害怕狗?那我把你關在監獄裏,給你三天三夜不吃飯。”


    然後,我就害怕起來。我看過電視,在柳淑雲家裏,那個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裏麵關了很多的犯人,他們有的的確是被活活餓死的。


    “柳淑雲。”我說。


    “那你家在哪裏?”


    “新家嶺。”


    他疑惑一會兒,然後問道:“新家嶺在哪裏?”


    “我不知道。”


    他朝我歉意地一笑,最後把我帶到一個辦公室裏。那有一個年齡稍長的警察叔叔。他看著我,我在那裏吃了午飯,那個叔叔給了我一本《西遊記》的連環畫,讓我在那裏等著,不要亂跑。


    下午3點多,我看見了柳淑雲,她和那個軍官老頭一起出現在辦公室裏。此時的柳淑雲頭發蓬亂,滿頭的大汗。


    她看見我之後給了我一記狠狠的耳光。然後我哭,她抱著我,也在哭。我說,“我想迴新家嶺,迴去看王小翠。”而此時,那個老頭在柳淑雲後麵氣喘籲籲。


    我的行為終於改變了他們,柳淑雲把我帶迴了新家嶺。第二年夏天,我在那裏開始上學,柳淑雲每月會寄錢給我,還會隔三差五的來看我。我的沈陽之行就這樣匆匆的結束了。


    我記得離開沈陽之前,我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望著那個前來送我們的軍官老頭喊了一聲姥爺。他竟然在龐大的人群攢動中熱淚盈眶。因為,在此之前,我沒有叫過他一次。他用一隻手絹,一直抹著眼睛,直到火車開動,我和柳淑雲的身影隨著火車緩慢的啟動消失於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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