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遠半扶半抱著她,把她弄到路邊一片平整的草地上,將她一丟。然後他坐在她的身邊,等著她的反應。

    裴嬌倩在草地上爬了好一會兒,夜風吹來,她渾身發冷,打了幾個哆嗦,人也清醒了幾分。

    她睜開迷蒙的眼睛,瞅見對麵坐著一個人,便爬過去,貼到對方的臉上,仔細地看了看,笑道:“卷毛......哈哈!是你啊,你怎麽在這裏?”

    “大小姐,是你打電話叫我來的。”她一身的酒氣,聞起來極不舒服,路在遠就把她推遠了些。

    裴嬌倩皺著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是我嗎?我打電話給你?你竟然來了?太陽......太陽從哪邊出來的?”

    “西邊。”路在遠沒好氣地答。

    裴嬌倩又笑:“太陽本來就是從西邊出來的......我們這是在哪裏?怎麽黑乎乎的?你想對我做什麽?”

    “再往上開一公裏,就是你家。這裏是一個適合醒酒的地方,你放心,我對你完全沒有興趣。”

    “為什麽?為什麽沒興趣?我不漂亮嗎?”裴嬌倩再一次爬到路在遠的身邊,“我漂亮,我有錢......男人都對我有興趣,為什麽你沒興趣?”

    “男人對你有興趣?他們是對你的錢有興趣吧?”路在遠見她又要靠過來,就往旁邊閃了閃。

    裴嬌倩撲了一個空,一下子就趴在草地上。這一次,她也不爬起來了,臉埋在又濕又涼的青草中,“嗚嗚”地哭了起來:“混蛋!都是混蛋!想要我的錢?沒那麽容易!本小姐可不是那好騙的!誰想騙我的錢,我先扒他一層皮!”

    “扒皮?你都扒過誰的皮?”路在遠擔心她把草皮啃光,就將她翻了一個身,讓她仰麵朝天躺著。

    誰知她哭著哭著,又笑了:“卷毛,我看上你了,你喜歡我的錢嗎?隻要你開口,我的錢全是你的......”

    路在遠不屑地哼了一聲:“你的錢?是你爸爸和你外公的錢吧?他們都還健在,那些錢就不是你的。”

    “你這個傻瓜......”裴嬌倩吐著酒氣,口齒不清地嘲笑路在遠,“不管是我外公的錢,還是我爸爸的錢,我都是唯一一個繼承人。我外公明年就八十歲了......他還能活幾年?到時候......我爸爸......就隻有我一個女兒......”

    “你確定?你爸爸就隻有你一個女兒?不會有人跟你搶財產嗎?”路在

    遠問。

    裴嬌倩突然就爬起來,貼近路在遠耳邊,小聲說:“我告訴一個秘密......”

    她的氣息裏還是有烈性酒的味道,混雜著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刺激著路在遠的嗅覺,令他一陣一陣想吐。不過聽她口中吐出“小秘密”三個字,這一次他沒有推開她,任由她趴在他的肩膀上。

    裴嬌倩得以靠近他,聞著他身上清爽幹淨的男性味道,心馳神搖,更加忘乎所以了。她貼著他的臉,幾乎咬到他的耳朵了,輕輕地說:“我喜歡你,我隻跟你一個人說......其實我原本有一個哥哥......”

    路在遠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吊在了嗓子眼兒那裏。他吃驚地轉頭看著裴嬌倩:“哦?你有哥哥?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死了......”裴嬌倩得意洋洋地說出這兩個字,“他死了......他是我爸爸和外麵的野女人生的種,你說......我外公能容得下他嗎?”

    路在遠額上的青筋一下子突跳起來,他咬緊牙關,雙手緊緊地交握著,渾身都繃緊了。

    裴嬌倩醉得喪失了感知力,路在遠差一點兒伸手掐上她的脖子,她卻毫不知情。她陶醉在自己這個秘密的故事裏,內心裏充滿了講述的*,也不用路在遠追問,她自己就往下講。

    “我小時候經常玩一個遊戲,就是把自己藏起來,看著家裏的傭人們急得滿頭大汗,到處找我,我就覺得很好玩......有一天,我溜進外公的書房裏,藏在他的大書櫃最下麵一層的空格子裏。外公的書房,傭人們是不可以隨便進的,所以我料定他們找不到我,我就等著他們被我媽媽罵呢......”

    “等著等著,我外公迴來了,他帶著青叔進了書房,然後青叔說,他找到了爸爸在外麵留下來的野種,請示外公要怎麽辦。外公毫不猶豫地告訴青叔:弄死他,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幽暗的夜色裏,裴嬌倩靠在路在遠因為隱忍而繃緊的身體上,帶著深深的醉意,記起她小時候第一次聽到的關於生死的話題。

    現在講起來,她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可是那個時候,她躲在書櫃的空格子裏,嚇得渾身發抖。

    “後來......”緩了口氣,繼續講,“後來我害怕了,抖得厲害,被我外公發現了。我外公把我抱出來,問我聽到什麽了。我說我什麽也沒聽到......我小時候就很聰明,是不是?我竟然沒有被嚇傻,一口咬定什麽也

    沒聽見。”

    “後來我外公說,不管我聽見了什麽,都不要告訴別人,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我,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你現在長大了,你明白了嗎?”路在遠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冷嗖嗖的。

    “我明白了......”裴嬌倩突然有些傷感,幽幽地歎出口氣,“我是一個女孩子......我不是男孩子......可這是我的錯嗎?爸爸不喜歡我,媽媽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外公最疼我,但是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經常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嬌倩啊......你要是個男孩子多好......”

    裴嬌倩越說越激動,眼淚劈哩啪啦往下掉:“你說......生成女孩子,是我的錯嗎?為什麽他們都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態度看待我?”

    “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含著金湯匙出生,生活優渥,要什麽有什麽,你還抱怨?”路在遠哼道。

    “我不知道什麽是優渥,我就知道我活得不幸福。我爸爸根本就不看好我,不管我在外麵鬧成什麽樣子,他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連結婚,我認識鄧嘉祥才兩個月,我說我要嫁給他,我爸爸也沒有怎麽反對。我做什麽,他都是無所謂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把他的事業交給我,他在外麵養情婦,努力的生兒子,就是希望將來他的家業還能姓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到了傷心事,裴嬌倩的聲音越來越清楚,思維也越來越有條理。

    “我恨他!我也姓裴!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他為什麽要忽略我的存在?”裴嬌倩咬著牙,“幾年前,我有一個同學偷偷告訴我,她看到我爸爸陪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散步,就在她家那個小區。我跑去守了幾天,終於被我看到了!我迴去告訴了外公,外公馬上就派人抓了那個女的,把她的孩子拿掉了!哼!他想生兒子?我偏偏不讓他如意!他這一輩子就隻能有我這一個女兒!他一生積累下來的財富都是我的!他不甘心也沒有用!”

    路在遠聽著身邊這個女人的講述,不寒而栗。他唿出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說:“你有沒有想過,拿掉的那個嬰兒,他是你的弟弟?”

    “弟弟?不過是一個搶我財產的小混蛋罷了!我那個長到十幾歲的哥哥都死了,還在乎一個沒有出生的弟弟?”裴嬌倩聲音裏透著徹骨的仇恨。

    “現在你變成趙氏娛樂和天鳴物流唯一的繼承人了,可是你這麽大的事業,你有能力

    掌控嗎?你要那麽多錢,要做什麽呢?”路在遠冷冷地問她。

    這個問題把裴嬌倩難住了,她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要那麽多錢......我也不知道做什麽用,反正都是我的!誰也別想搶!我不會做生意,我可以找一個會做生意的老公......”

    “鄧嘉祥?”路在遠問。

    “他不行......他是混蛋!我跟他結婚,就是圖個高興......早晚要離的......卷毛,我看好你哎,你娶我吧,就算你沒有多愛我,可是這麽大的兩份家業,你不眼饞嗎?”裴嬌倩抱住路在遠的手臂,貼著他撒嬌。

    路在遠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你看好我?為什麽?”

    “我也說不清原因,就覺得你特親切......你跟那些混帳男人不一樣,我知道你一定是靠得住的......莫名其妙,我就是喜歡你......如果我嫁給你,你一定能幫我守住龐大的家業.......”大概是話說得太多了,裴嬌倩有些累了,又開始口齒不清。

    “是,如果落在我手裏,我一定會守得住,你不會是我的對手。”路在遠輕輕地說了一句。

    裴嬌倩模模糊糊地聽到他說什麽守得住,就笑了:“我就知道,沒有男人經得住財富的誘惑,你終歸會是我的......”

    說到這裏,她頭一歪,就倒在路在遠的懷裏,睡著了。

    路在遠將她從腿上推下去,讓她躺在草地上。他低頭看著她,說:“你錯了,我不是你的,但你的終歸會是我的......”

    他又坐了一會兒,裴嬌倩的話勾起了他的迴憶,清冷的夜裏,他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場大火。

    是誰說時間可以磨平人心裏的痛苦?在他看來,有些痛苦能夠被淡忘,隻是因為痛得不夠深刻。

    而他,這一生都將活在那一場大火的折磨中,那赤紅的火焰,和在火海中掙紮的母子倆兒,每當想起,他就如同重返那一天的場景,渾身有烈火灼燒,當時的絕望和恐懼從來不曾離開過。

    那一場災難深刻地影響了他的人生,而在眼前這個女孩子的嘴巴裏,隻有冷漠的兩個字:“死了......”

    他用腳尖踢了踢裴嬌倩,她哼了哼,沒有醒來。

    他把她扛起來,走出這一片草地,丟在馬路邊上。然後他打了裴家的電話,讓他們家派人下來接他們家的大小姐。

    大約二十

    分鍾後,管家青叔帶著兩個人,開車著來到半山腰。

    見他們家小姐躺在馬路邊上,青叔陰沉了臉:“裴先生,你怎麽讓我家小姐躺在馬路上,又涼又硬,她會生病的。”

    路在遠指了指自己的車:“青叔你自己看,她把我的車弄成什麽樣子了。”

    青叔往他的車裏看了一眼,見裏麵折騰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裴嬌倩的嘔吐物,他便收斂了態度:“對不起,你可以開我的車迴去,這輛車我開迴去洗。”

    “不必了,把你家小姐弄迴去就好,我自己的車我自己處理。”說完話,路在遠探身鑽進自己的車裏,車裏的座套和腳墊全都掀了起來,丟出車外。

    然後他什麽也沒說,坐進駕駛位子裏,開著車揚長而去。

    他將車的頂蓋開啟,將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任刺骨的風猛烈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記起自己上學的時候,有一個小男孩總是欺負他,罵他是野崽子。他那時候膽子很小,不敢跟小朋友打架,因為他在外麵打了架,迴家後媽媽會打他更狠。

    他對那個小男孩兒的仇恨一天一天在積攢著,有時候走在路上,遠遠地看到那個小男孩兒在前麵,他就會幻想自己衝上去,將對方摁倒在地,揍扁那張討厭的臉,撕爛那張侮辱他的嘴。

    他連做夢都在想著找小男孩兒報仇,可是日複一日,他始終沒有膽量。

    終於有那麽一天,那個小男孩兒又罵他,這一次小男孩兒召集了一大票的觀眾,將他圍在中間,邊罵邊朝著他啐口水。

    他終於爆發了,像一頭發了狂的小獅子,衝上去,將小男孩兒摁倒在地,拳頭如雨點一般砸在小男孩兒的臉上,打得小男孩兒鬼哭狼嚎,連連求饒。

    那一天,他終於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打了小男孩兒,報了受欺侮的仇。

    可是,當他在那些小朋友敬畏的目光中站起身來,跨過癱軟在地上的小男孩兒,雄糾糾氣昂昂往家裏走去的時候,其實他的腿在發抖,他的膝蓋破了,手指骨也斷了,渾身都在痛。

    是的,當你的拳頭落在別人身上時,對方有多痛,你就有多痛。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這是一個最基本的物理常識。

    報仇,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是不報仇,他的心將一生不得安寧。

    他別無選擇。

    當他迴到醫院裏的時

    候,已經淩晨三點多了。他一進病房,就看見南汐睜著眼睛,正在望著天花板上那盞日光燈出神。

    他急忙走過去,趴在床邊問她:“你怎麽醒了?頭痛嗎?”

    他的身上攜著一股涼氣,刺激得南汐打了一個哆嗦:“你去哪裏了?剛從冰窖裏爬出來嗎?”

    “明天的拍攝出了一點兒問題,我去處理了一下,急著趕迴來,車開得快了些。”這個說法有點兒奇怪,不過也算說得過去。

    “哦?是天鳴物流的紀錄片嗎?出了什麽問題?”南汐看著他,認真地問。

    路在遠想了想,說:“是腳本出了問題,寫錯了好多,我沒有帶來,放在工作室裏,就隻好趕過去修改了一下。”

    “腳本啊......你的腳本為什麽總出問題?”南汐歎了一聲,扭轉臉,看向病房的窗外。

    路在遠覺出她情緒不對,可是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他有些不安,很擔心她現在就識破他的真麵目,因為他還沒有做好準備,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說起來好笑,當初以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棋子,用過就可以丟掉的。沒想這一枚棋竟然落進他心裏,他竟然害怕丟了這枚小棋子。

    他試探地問:“你怎麽醒了?睡不著嗎?大夫說你要多睡覺。”

    “有人給我發信息,我被吵醒了。”南汐輕輕地答。

    “是誰啊?不知道你受傷了嗎?大半夜給你發微信?”路在遠開始翻她的手機。

    她一掀被子,將一隻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把手裏握著的手機遞到他麵前:“你找這個嗎?”

    路在遠搶過去,也不管什麽個人*,開始翻她的手機找微信。

    他找到了,最新的一條短微信消息,是鄧嘉祥發過來的,時間在一個小時以前,沒有文字,隻是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裏,他正半扶半抱著裴嬌倩,從夜店裏走出來。

    “鄧嘉祥這個混蛋!竟然跟蹤我!”他罵了一句,隨即意識到自己這個反應是不恰當的,於是趕緊解釋,“我可沒有跟裴嬌倩去酒吧喝酒,是她喝多了酒,給我打電話求救,我才過去把她送迴家的。”

    南汐安靜地看著他,聽他講完這一番話,她開口:“她喝多了酒,為什麽要你去接?她有丈夫,有司機,有家人,誰不能去接她?為什麽會是你?”

    “我......你也知道她那個人,一向亂來的......”路在遠努力想鎮定,可

    是他竟然有些慌亂。

    “她亂來,你就縱容她?你是她什麽人?今天她讓你去夜店接她迴家,明天她約去酒店開房,你去不去?”南汐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但是路在遠聽得出來,在她平靜的表象下麵,是失望、懷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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