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易禮聘請了數人將易府上下打掃了遍,門前匾牌抹上油光,鑲金的易府二字反射異彩。


    與兩旁的白布花圈顯得格格不入。


    此次葬禮,城內各大世家都給足了落魄易家臉麵,不少都是家主親至。


    “節哀。”


    申母丁嫣身穿黑衣挽著申圖的右臂,向坐在靈堂之前的易禮低頭致以哀意。


    其胡須理得倒是規整,早年的學識經曆也養出了些氣質。


    隻是坐在那便有易家家主的氣勢。


    丁嫣想到,易家祖上也算是人丁興旺,繁榮昌盛,可謂是埼石城大儒世家,怎麽到如今偌大的宅府就隻剩下父子兩人了。


    這半天也不見易義的影子,也不知之前傳言這父子間的矛盾是否屬實。


    同時又想起自家那女兒,倒也不想看見她如易義那般叛逆。


    希望她這次遠門迴來後能履行此前的諾言,收斂一點心思,找個好人家嫁了。


    易禮一一點頭迴應著赴場的各家家主,看著門口已經堆成一座小山的喪銀,想到城內大家還能如此照顧易家的臉麵實屬不易。


    但杜菊已去,自己要這些銀兩又有何用?


    留著給那不成器的兒子養下半輩子吧...


    一支五人組成喪禮班子抱著鑼鼓喇叭在眾人眼前奏起曲來。


    易禮坐在黑棺旁,無聲無神地發愣。


    自覺是看淡生死的年齡,冰冷的木板卻還是難以習慣。


    “上路咯!”


    一聲叫囂,四人抬棺,一人敲鑼引路,領著易禮與參喪的眾人來至城外郊地。


    “入土為安!一路順風!”


    鐵鍬鏟掉了一方泥土,穩穩送棺入土後,眾人又同易禮道了聲節哀便相繼離開。


    喪禮班子拿著勞動所獲的銀兩也提著大包小包趕下家。


    而易禮手持拐杖低頭看著身前的立碑,久不離去。


    “老婆子對不起啊...”


    “我前幾天騙了你...”


    “義兒根本沒去應考...連考場都沒進...”


    “我隻是想讓你能多撐幾日,至少也等秋闈考完吧...”


    “咱兒子隻是太累了...並不是不爭氣...”


    “考不上就考不上...也並非這一條出路嘛...”


    “也都怪我...上次罵他罵的太狠了...”


    “連你的入葬他都沒來...你可別怪他...我先替他給你道歉了哈...老婆子...”


    “老...婆子...”


    易禮自昨日杜菊於床上過世,一直到此時入土,未閉眼過片刻,也未進食過粒米。


    本就年歲高,再加上過度疲憊,易禮鬆開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泥地倒去。


    好在一陣清風徐來,托住了易禮,得以緩慢著地。


    ...


    易禮平躺在自己的房裏還未醒來,易義則坐在床邊捧著一碗熱糖水一勺一勺喂入易禮口中。


    “你自己看著辦吧。”陳歸不想幹涉,要不是自己碰巧在城外閑逛,測試這埼石的詛咒範圍,這老頭說不準倒頭就直接過去了。


    而易義這五日每日都藏於雲朵客棧,妄圖以酒消愁,清醒便又酗酒直至失去意識,不分晝夜,根本不知外界消息。


    任陳歸如何叫喚都無法製止,甚至將隔壁房間退掉後,易義就抱著酒壇醉倒在自己房間門前。


    此時得知其娘親已逝,不再見易義的輕浮之態,隻有那緊皺的眉頭和滿目的哀色,以及手上不斷給易禮喂糖水的動作。


    一個時辰後,易禮醒來。


    睜眼看到易義的麵孔,易禮揮手把其手中的瓷碗彈開,碎落在地上雜著糖水散在各處。


    “你...你!你還有臉麵迴來!!”


    “你知不知道你娘已經死了!”


    易義苦澀不語,蹲下撿拾瓷碗的碎片。


    看著易義又顯佝僂的身影,易禮頭一迴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原來也這般蒼老。


    語氣緩和變得平淡,易禮躺下閉上了雙眼,“你...”


    “為何這幾日不迴家。”


    “是因為我此前的話語嗎。”


    易義眼神躲閃,低頭迴話。


    “嗯。”


    “我也怕娘親見到我...”


    “見到我棄考沒有出息的模樣...病情變重...”


    “抬起頭來!”易禮一聲嗬斥,打斷了易義的話,易義也應聲抬頭看向父親。


    “我沒跟你娘說你的事情。”


    “你娘死前一直以為你人還在院中考試,嘴裏念叨著易家複興便閉眼了。”


    “隻是到了該走的時候而已...”


    “其實現在想來,複興與否隻是我與你娘親的執念罷了。”


    “興衰不過常態...何必強求呢...”


    “義兒,你實話實說...你...累嗎?”


    易義害怕說錯話,隻是垂頭輕點。


    “也是,我年輕時考了兩次就已經乏力...”


    “辛苦你了。”


    聽到出自易禮口中的四個字,易義這二十多年來的積鬱仿佛有了變化。


    曾數壇酒罐無法將其溶解,數篇白文無法帶其翻篇。


    像是附之肌骨的蜱蟲,一直紮根於易義的腦中,卻於此刻,煙消雲散。


    淚水從眼眶湧出,易義卻不知為何,隻是心中感覺莫名的輕鬆,於是拿衣袖抹去。


    “爹...”


    易禮又開口將易義打斷。


    “你去郊外拜拜你娘的墳吧...”


    “該說的我都說了...”


    “也無需在意他人的看法了,你還有幾十個年頭可活,好生照顧自己。”


    “家中的錢財就當你之後的日用了。”


    ...


    兩個時辰後,易義於杜菊墳前起身。


    “娘親,不孝孩兒定會照顧好父親。”


    “您請一路走好。”


    待易義重迴家中,卻發現易禮已於床榻之上沒了聲息。


    床邊放著一張紙條。


    整齊寫著:


    莫哀,合葬於你娘身旁。


    此後易家以你為主。


    隨遇而安。


    ...


    一日兩喪,雖說莫哀,亦是哀濃。


    晚霧突起,小雨連綿不斷。


    易義披白衣,推著木車獨自拖棺前往郊外。


    木輪卷起泥濘,沾染了白衣,留下的車轍又被泥水填充複原。


    也如那塊墳土。


    填土,挖開,又填上。


    ......


    次日清晨。


    陳歸前來拜訪易義,打算看看易義的狀態如何,是否需要安慰。


    昨日當晚聽聞了易禮相繼過世,雖現在陳歸對於生死的敏感大不如從前,甚至有些淡然,但對於易義還是略微擔憂。


    “易義!喝酒不啦?”陳歸叩門。


    “不喝,戒了。”


    易義應聲開門,陳歸見其形象大變有些驚訝,一掃以前的頹廢模樣,背脊挺直,發束規整,眉髯皆有修剪,不言語神色便顯得威嚴,開口便顯得成熟穩重。


    “額...你...”易義變化有些太大,以至於陳歸無處下口。


    “真不喝?”


    “嗯。”


    陳歸試探接著問道,“那去打牌?”


    “不去。”


    為何一日之間,易義竟判若兩人。


    陳歸不懂。


    就連易義自己也不懂。


    隻知道本心如此。


    又過了一日,易義作為本地居民,先行與陳歸辭別。


    說要出城而去,卻不說何事。


    而易府那餘下的錢財,易義一分未取,埋在了郊外父母的墳邊。


    陳歸蝸居在雲朵客棧,在埼石城都已經逛遍,易義又離去的情況下,生活甚是無聊。


    “得找點樂子。”


    “挖埼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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