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緣分若停頓


    場景轉換,江挽十六歲。


    當江洵的目光觸及三閣那熟悉的院落時,一股酸澀之感瞬間湧上鼻尖。


    他看到了身姿挺拔的陳叔,看到了滿臉青澀的瑤卿,看到了慕語同郜林正對著一隻鸚鵡喋喋不休。


    還有那帶著徒弟前來蹭飯,滿臉笑意的溫如玉及一臉冷漠的傅霖。


    而在人群之中,還有一位他從未謀麵的林靜姿。


    那人的長相與林家姐妹毫無相似之處,簡直判若雲泥。


    江洵心想,或許林若生和林笑君並非林靜姿的親生女兒,畢竟那姐妹倆的容貌也大相徑庭。


    果不其然,在江挽與林靜姿單獨相處之時,林靜姿緩緩開口:“你娘同笑君,是我在執行一次任務時偶然撿到的孩子。那時,你娘剛剛學會走路,搖搖晃晃的模樣惹人憐愛,而笑君那丫頭,一直站在你娘身前護著她。”


    “我起初以為她倆定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姐妹,可笑君卻告訴我並非如此。她隻是見那孩子可憐,便一直陪伴在側,她們倆也都是被爹娘遺棄的孩子。”


    “我若對她們不管不顧,她們必定會活不下去。可若要管,於我而言卻無半分實際好處。”


    最終,她還是將兩個孩子帶迴了三閣,賜予她們姓名,傾囊相授本領。


    “笑君並非白榆人,那張彌生符本是你娘的,是她偷偷換了去,讓江言庭趁機帶著你娘逃了。”


    “你娘一生未曾忤逆過長輩,她隻是心中氣不過。她埋怨方震沒有為笑君出麵澄清冤屈,也嗔怪我在知曉她白榆人身份時,未能及時告知她真相。”


    “但她心底害怕東窗事發,擔憂有朝一日因自己的身份,會連累到三閣的一眾同門。所以,她故意散布假消息,稱要刺殺我,借此讓我將她逐出師門。”


    林靜姿說到此處,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接著說道:“誰家刺殺是放一屋子的芍藥?怎麽?是想要直接熏死我?”


    她與江挽談及諸多林若生幼時之事,樁樁件件,皆是江挽此前聞所未聞。也正因這一番深談,二人的關係才算是真的破冰。


    哪怕並無血緣之親,可那根名為親情的紅線,已將她們緊緊牽連。


    林靜姿彌留之際,仍緊緊攥著江挽的手,氣息微弱卻喃喃不休:“阿婆對不住你娘,也對不住笑笑。這些年,我本該去瞧她們一眼,該告訴她們,我從未埋怨,亦無半分責怪,我是愛她們的,哪有娘親不愛自己孩子的。”


    “所以挽挽,你娘讓你心存善念,是盼著你長命百歲,一生順遂無憂。”


    “你就好好待在三閣,哪兒都別去,哪兒都別去......”


    待林靜姿氣息徹底消散,江挽喉嚨哽咽,喃喃低語:“可是阿婆,我滿心恨意,實在難消。”


    十九歲那年,江挽手持林靜姿的幽蘭令,坐穩獻歲閣三閣主之位。


    自此,眾人見了她,不再直唿其名,而是停下腳步,喚一聲:“小江閣主。”


    無論這稱唿裏,是真心尊崇,還是暗藏嘲諷,於江挽而言,皆無差別,她壓根兒就不在意這些。


    原以為登上這位子,手握些許權力,便能將江湖局勢盡收眼底,洞若觀火。可現實卻遠非如此,她看得不夠深遠,反倒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仿若被困於無形的牢籠。


    也就在這一年,她與江洵相遇。


    在嶺泉村時,江挽幾乎一眼便瞧出,周翰與當年在星迴村從背後偷襲她的人,有著幾分相似。


    二人皆在暮商宗謀事,又都姓周。一個叫周繆,一個叫周翰,看著倒像親兄弟。


    可如今,相似之人又何止這二位。她瞧那小乞丐,眉眼間也有幾分沈秋的影子。


    三閣,也該注入些新鮮血液了。這閣主之位,再過上幾年,也該換人坐坐了。


    江挽將江洵帶在身邊,深知他經屠村一事,定然夜夜難眠,便把自己的香囊予了他,盼能給他些許慰藉。


    東寧城的任務,本應由雲璟前去執行。


    可方震惱她行事太過固執,自己這閣主之位都還未坐穩,便想著給旁人鋪路。於是放話,要麽讓她去東寧城吃些苦頭,要麽就把江洵送來主閣教養。


    “江洵是我門下弟子,是我三閣之人。旁人既無權力,也無資格在我麵前,決定他的去留。”


    “他是個人,是有感情有溫度的人,不是什麽可以隨意交換的物件兒。”


    “不過是個甲級任務,我去便是。”


    在東寧城,江挽遇見了秦方禮,那是阿爹口中時常提及的摯友。可她卻不敢相認,更不敢吐露自己的身世。


    她看不清周遭究竟誰是敵人,也分不清那些看似關切的目光裏,究竟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


    她眼睜睜看著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肆意屠戮自己的族人時,不僅不能出手相救,反而還得強裝鎮定,附和道:“殺得好!”


    她看著人人敬仰的沈亦行,與那出身優越的許歆成雙入對時,她也隻能扯出一抹笑容,誇讚道:“般配!”


    好似沈亦行身邊,就該站著這般明媚耀眼、自信盎然的女子。不似她,隻能將自己層層包裹,就連父母之名,都不能宣之於口。


    她與秋哥,終究還是走散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是同路人,是她存了私心,妄想和他過一生。


    星迴村不過是他暫居之所,他總歸是要迴到大陳,迴到屬於他的位置。


    他有自己的親朋好友,有遠大的理想抱負。


    甚至在遇見自己之前,他便已結識秦念淑,他們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自那以後,江挽在往後的歲月裏,刻意與沈亦行漸行漸遠。既然他是那風光霽月的大英雄,那就不應沾染絲毫塵世汙濁。


    後來,當她聽聞一個甲級任務的獎賞竟是重華刀時,幾乎未作絲毫遲疑,便去中律司領了那份任務書。


    重華刀,是江言庭的配刀,縱使平日裏鮮少使用,也絕不容許落入他人之手。


    而她前去執行任務的時間段,剛好是青州時疫爆發之時,甲級任務確實不好過,起碼對於那時的她來說,談不上輕鬆。


    待完成任務,收到瑤卿的木鴿傳信時,她已疲憊到極致,靈力幾近枯竭,連拿信紙的手都止不住地顫抖,哪還有力氣去看信紙上究竟寫了些什麽。


    然而,“江洵病危”這四個字,卻映入眼簾,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僵坐在地,良久,才勉強找迴些許清明。


    江洵絕不能死,無論是身為她的弟子,還是身為一顆棋子,都不能死。


    念及此,她放棄了原本去中律司取刀的計劃,日夜兼程地趕迴青州。待至瑤卿所言之處,於窗外窺見屋內正安然熟睡的二人。


    因需通風換氣,窗戶大開,晚風毫無顧忌地長驅直入,將桌上那兩盞照明的蠟燭吹得光影搖曳。


    傅霖於江洵床邊盤腿趴伏,右手邊桌上,兩個喝光了的藥碗與幾塊糖果靜靜擺放著。


    反觀江洵,側身而臥,因服了藥,額頭滲出汗珠。一隻手規規矩矩置於被中,另一隻手難耐燥熱伸出被外,被傅霖用自己寬大的衣袖覆於其上,為其遮擋寒意。


    他沒日沒夜地悉心照顧江洵,要說一點兒都沒被傳染,那自是不可能的。


    他也是血肉之軀,隻不過身體相較江洵強健些,病症比江洵輕些罷了。那時江洵燒得糊塗,根本不知傅霖在照顧他時,也是疼痛難忍。


    且因生病,傅霖的警惕性有所下降,渾然不知窗外有人已盯著他們看了許久。


    江挽見江洵已無大礙,這才如釋重負,轉身往獻歲閣而去。翌日一早,便馬不停蹄地趕赴中律司取刀。


    當重華刀再次光明正大地擺於桌上時,江挽已二十一歲,江洵十六歲。


    她將重華刀贈予江洵,隻字未提這把刀的來曆,亦未講述為了重新奪迴此刀,自己吃了多少苦頭,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個甲級任務的獎賞。”


    那一堆任務書裏,無論江洵選擇哪一個,皆不會影響她的計劃,亦不會危及江洵的安危。


    因她早已安排郜林一同跟去,一直守在鹹石村附近,直至江洵順利完成第一個任務後才離開。


    故而,江洵在出了鹹石村地界兒時,那個令他覺得似曾相識的背影,是喬裝打扮後的郜林。


    時光如白駒過隙,場景再次轉換,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


    江挽手中拿著一張薄毯,動作輕柔地蓋在江洵身上。


    江洵想起來了這一幕,正是弟子大會結束後的那一晚。他原以為自己沒拿到第一會心生失落,可事實上,當聽到眾人歡聲笑語的閑談聲時,他的內心格外平靜,甚至感到滿足。


    仿佛隻要有他們陪伴在側,是不是第一,都無關緊要。


    此後的這些年,他再也未曾有過像那一晚那般,睡得如此安穩,如此毫無防備。


    那些他當時認為再平常不過的瑣碎小事,原來,竟要用一生去細細迴味。


    而這段記憶,於江挽而言,同樣重要,同樣能令她感到平靜。


    此後的場景仿若日夜輪轉,一場接著一場,令人目不暇接。


    江洵看到江挽對著自己逐漸發黑的魂珠發呆,對著院內的銀杏樹發呆,於夜半驚醒時對著那雙顫抖的手發呆。


    她究竟都在想些什麽?


    是思索如何給族人報仇?如何才能離開三閣?亦或是如何治好自己的眼疾?


    可耳畔傳來的,唯有一聲又一聲無奈的歎息。


    在江挽離開獻歲閣之後的三年間,她始終孤身一人。


    既未前往玉沙找尋沈亦行,亦未奔赴一元宗探訪沈崢渡,更未迴星迴村陪著池願,隻是漫無目的地遊走於大陳的各個角落。


    她會為小村莊除祟驅邪,會給小乞丐施舍銀錢,也會在目睹不公平之事時挺身而出。


    她時常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駐足而立,望著人來人往的行人,這是一個與她,與白榆人無關的昌平盛世。


    懷德十年三月,江挽手持一支芍藥花,與一位麵龐隱匿於麵紗之下的女子,趁著四下無人,悄然潛入花停雲的寢居。


    花停雲瞧見江挽現身的刹那,神色滿是驚愕,竟一時之間忘了喚人前來護他。


    直至周身被絲線緊緊纏繞,動彈不得半分,他仍一臉茫然,實在想不明白江挽此番舉動究竟所為何事。


    “我與你,素無冤仇。”花停雲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幾分嘶啞與困惑。


    “素無冤仇?”江挽聽聞,發出一聲冷笑,聲音沉沉,仿若裹挾著無盡寒意。


    “你與陳豐年素無冤仇,你父親與星迴村亦素無冤仇,可為何他們皆能死於非命,唯獨你卻不該死?”


    “我爹是你殺的?!”花停雲聽到這話,瞳孔驟然緊縮。


    此前,他心中暗自揣測過諸多可能,甚至曾懷疑秦念淑醫術不精,卻獨獨未曾將懷疑的矛頭指向江挽。


    畢竟,從明麵上看,江挽與花朝樓之間,毫無瓜葛,仿若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是我。”


    話一出口,花停雲身上纏繞的絲線猛地一緊,他整個人被絲線操縱著,一步步挪到水盆之前,緊接著,腦袋被硬生生摁進了水中。


    花停雲拚命掙紮,想要掙脫這令人窒息的困境,逃離這冰冷刺骨的水,可一切皆是徒勞,他的身體已然不受自己控製。


    待花停雲徹底沒了動靜,江挽揮了揮手,示意那女子將花停雲的屍體拉到座位上安置好。


    江挽上前,將芍藥塞到花停雲胸前,而後微微欠身,行了一禮,意味深長地笑道:“恭送花樓主,上路!”


    二人走出花朝樓,剛一脫身,那女子便伸手摘掉臉上礙事的麵紗,露出一張明豔的麵容,正是迎珊。


    她順勢遞出一張紙條,理所當然地說道:“一命換一命,我們幫你除掉了花停雲,接下來,你得替我們解決掉許青臨。”


    江挽伸手接過紙條,言簡意賅地迴了一個字:“妥。”


    她本就是要對許青臨下手的。


    二人就此別過後,江挽踏入一片幽靜的林子,沒走幾步,便察覺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略顯沉重,一聽便知並非女子的步伐。


    江挽不動聲色,悄然將星迴反握在手中。待那身影還未靠近,江挽便先發製人,手腕一轉,揮起匕首,朝著來人迅猛刺去。


    隻見那人身形一閃,一個仰身,堪堪躲過江挽這淩厲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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