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城。


    元氏公府。


    一隻毛色靚麗的半大黃狗無精打采的趴在池塘邊的樹下,哈哈的吐著舌頭。池塘的圍石上,有著好幾道發白的水線,原本滿溢的水,被連天的烈日曬的隻有淺薄一點了。


    樹蔭之外的地方花草枯萎,熱氣肉眼可見的升騰著。


    嗡嗡的蟬在樹上叫個不停,一旁的亭子裏有兩個小孩的細嫩談話聲。


    “天哥兒,我的鞋子掉池塘裏了。”


    “我馬上去給你撿。”


    “可是你褲子弄髒了怎麽辦?母親知道了可要罵你的。”


    “我把褲腳攏起來就不會弄髒了。”


    “那你要小心點喲。”


    “放下吧,小柔,我已經會輕功了,看我一下子給你撈起來。哎呦!”


    撲通一聲,一個小男孩栽進了池塘裏,裹的一身泥汙。


    “哈哈哈哈,天哥兒你好笨啊!”亭子邊的小女孩指著小男孩大笑了起來。


    小男孩也不惱,撿起粉色繡花鞋就跳到了池塘邊的樹下。


    “小柔快來幫我擦泥,可別讓母親看見了。”


    “嗯,來了。”小女孩脆生生的應了一句,跑到小男孩的旁邊,用手抹去他身上的泥巴,可是卻越抹越髒,最後弄得自己也渾身是泥。


    黃狗被人打攪了清夢,不滿的叫喚了一聲,於是被兩個泥人抱了起來,也擦了一身泥巴。


    兩個小孩歡快的和黃狗玩兒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院子裏來人了。


    “他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吧。”一襲白衣的齊雲望著小男孩道。


    “沒錯,”嶽悅點了點頭。


    “這些年來謝謝你的照顧。”


    “談不上什麽照顧,最開始收養他不過是為了控製徐聞良薑。”


    “他在這裏似乎過的很快樂。”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能一直留下來。”嶽悅聲音哀婉。“可惜事情總是不會遂人願的。”


    “是啊。”齊雲長歎一聲,向著小男孩走去。


    嶽悅急忙出聲:“齊公,可否留小女一命?”


    齊雲停下腳步,溫聲道:“我會保她平安,亦如你保齊天一般。”


    “謝謝。”嶽悅鄭重的應了一聲,也快步向前。聲音嚴肅的喊道:“天兒,柔兒,你們兩個又在胡鬧了。”


    “啊!母親!”小女孩驚慌的躲到了小男孩背後。


    “母親,都是我不好,我剛才落到池塘裏了,小柔是因為我才弄了一身泥的。”小男孩低著頭道。


    “好了,母親不怪你。”嶽悅蹲在小男孩麵前,用手絹給他擦拭臉上的泥巴,然後又把小女孩也拉了出來,耐心的為她整理衣服,同時說著。


    “旁邊這位是你們的叔父,他是來接你們去洛州玩兒的。”


    “叔父?”小男孩好奇的打量著齊雲,又道,“那我父親呢?”


    “對啊,母親,父親呢?”小女孩跟著也道。


    “他……”嶽悅忍著慟聲,“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你們要長大一點才能見到。”


    “母親,不要,我現在就想要父親!”小女孩眼睛紅了起來。


    嶽悅輕撫她的額頭:“柔柔乖,等你長大了你父親就會迴來了。”


    “唔……我現在就要父親!”小女孩哇的哭出了聲。


    小男孩抬起頭,注視著齊雲的眼睛。“你真的是我的叔父嗎?”


    齊雲點了點頭。


    “那為什麽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因為我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才迴來。”


    “你知道我的父親去那裏了嗎?”


    “一個熱鬧的地方,那裏有很多很多的人。”


    “真的嗎?”小男孩眼裏有些疑惑。


    “真的。”齊雲再次點頭。


    這時嶽悅已經安撫好了小女孩。


    “齊公,以後要麻煩你了。”


    齊雲看著她,“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了,我有心疾,時日本來也無多少了。”


    “你舍得他們?”


    嶽悅抹了一下眼角,聲色哀傷:“再有不舍又能如何。”


    齊雲輕歎不語。


    很快,兩個小孩被嶽悅哄上了馬車,在車輪滾動的那一刻她哭了。


    齊雲離開後不久,所有元氏之人都被抓了起來,押解向長歌。


    元泱的暴斃,直接宣告了元氏的落敗,同時也讓最後的陳氏放棄了抵抗。


    席卷天下的戰爭結束了,元氏一族被全誅,段幹氏陳氏二公貶為庶人,被監禁長歌。


    ……


    第二年,暮春三月。


    丘山祭壇下的土地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青草,紅的黃的藍的各種小花點綴其中。


    兩列背負白羽的銀甲士兵舉著長戈整齊的站在祭壇下麵,在他們身後,是禮儀士兵,他們有人扛著成排的長號角,有人立在紅鼓之下,再之後還有綿延不絕的民眾。


    一匹紅豔的錦緞不知何處起,一直蔓延到丘山祭壇頂端。


    “殿下到!”一道恭稟,早已靜候多時的禮樂響了起來。


    悠揚的號角,鑼鼓笙聲,錯落有序。


    在萬眾矚目下,頭戴金色王冠,耳掛兩顆紫色雨滴寶石,一襲紫袍鑲金嵌玉的金明洙緩緩踱步而來。她的身後數丈長的裙擺覆了一地,上麵用寶石金玉驟然拚畫了一副晟土的地圖。


    她一步步踏上祭壇,速度很慢,每走一階腳下都有粉色的花瓣濺落,那是負責儀式的司命在施法。當她走到祭壇中部祭壇時,一道洪亮的聲音傳響四野。


    “王曆九百五十三年,帝星蒙暗,妖邪降世,致使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十餘五載災禍,人丁凋零,穀物不生,餓殍遍地,露野皆白骨;泱泱晟國,旦夕崩毀兮。辛有金氏王女,承天之命,斬妖孽,平禍亂,定乾坤,匡正山河;平狂瀾之肆掠,扶大廈之將傾……”


    登上祭壇頂點,金明洙轉身麵向腳下浩瀚人海,她身後的大鼎立時燃起了熊熊烈火,憨憨從後麵走來,匍匐在她的腳下。


    此時祭祀官的禱文也到了末尾。“至此,天下安寧,百姓歸心。王女順天應命,即承王位!”


    嗚!!!劇烈的號角聲響徹。


    袁胤帶著軍中大將單膝下跪。


    “恭迎吾王!!”


    而後所有士兵,子民全部跪在了金明洙的腳下,齊聲恭賀。


    “恭迎吾王!!!!”


    人們在山唿海嘯,離祭壇最近的一群人卻無動於衷。他們突兀的站立著,有人連頷首置意都沒有,因為他們是公族。


    月娬幽幽的盯著金明洙,目光不知所想。


    齊蘭臉上帶著冷意與不屑。


    登基儀式完畢,月娬邁著高挑的步子攔在了齊雲的麵前。


    “可否與齊公同行一程?”


    齊雲眼中略顯疑惑,還是道了聲可以。


    二人並肩走著。


    月娬略帶磁性的聲音又起。


    “你的妻子如今已貴為晟土的王,你好像不高興。”


    “我很為她高興。”齊雲平靜迴道。


    “是嗎?可我在你臉上為何看不見一絲笑意。”


    “高興便是要笑嗎?”


    月娬抬起嘴角:“如你般強大的人可以忍受女人淩駕在你頭上?”


    齊雲腳步一頓。“我不知你何意。”


    “齊公難道不想自己坐在那個位置上嗎?”


    齊雲看著月娬的眼睛。“我沒有興趣,但是會將除她以外有興趣的人全部殺死。”


    “嗬嗬嗬,齊公可真是忠心耿耿啊。”月娬毫不迴避齊雲冷冽的目光。“你能做到了嗎?”


    “你可以試試。”


    月娬臉上表情凝滯,齊雲淡然邁步離開。


    入夜,整個長歌城都是燈火通明,酒席的桌椅都擺到了大街上,走到哪兒都是人們的歡聲笑語。


    王宮之中也不例外。重新複原的太恆殿也擺上了宴席,姬燕齊月四氏的重要人物全部在此。可比起外麵這裏安靜了太多,一股寒意隱隱在彌漫。案桌上的酒已經擺上了許久還是無人飲用。


    “殿下,如今天下已定,你與我的承諾也應該兌現了吧。”月娬目光直視著金明洙道。


    “沒錯。”一身華麗禮服的金明洙點了點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揮了下。一名手捧卷軸的女官從她背後走出。


    “念。”金明洙輕吐一字,女官隨即展開卷軸,朗聲宣讀。


    “姬燕齊月,四氏隨我王南征北戰,勞苦功高,今天下安定,當論功行賞。”


    “此後,盧陵撤境歸入平陽,劍川境歸姬氏統轄,臨川境歸月氏,離垣境歸燕氏,岷羅境歸齊氏。”


    月娬眉頭一皺,沒有出聲,繼續聽著女官念讀卷軸。


    “吾感於姬燕齊月四氏之功,封地實不足以賞賜,奈何爵位‘公’已是極巔,追念古帝聖皇,其座下皆為王者。遂於今日吾稱帝號,分封四王,姬燕齊月,以氏為號。吾當為‘晟帝’!”


    月娬的牙齒咬出了聲音,燕擎,齊蘭,趙鴛表情各不一樣,隻有齊雲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然。


    金明洙看著麵色鐵青的月娬,淡淡道:“月王可有不滿?”


    “嗬嗬,”月娬冷笑,“‘晟帝’好手段。”


    “月王有異議嗎?”金明洙直視著她的眼睛。


    月娬目光與金明洙針鋒相對,過了好一會突然一聲大笑:“哈哈哈,晟帝隆恩,我怎麽會有異議呢。”


    “各位呢?”金明洙的視線一一掃過了燕擎齊蘭趙鴛齊雲的方位。


    燕擎起身一拜。“多謝晟帝隆恩。”


    隨後齊雲也是如此,趙鴛扶著年幼的姬聞趙也跟著一拜。


    “如此,便是皆大歡喜了。”金明洙舉起酒杯,“諸位與我共飲一盞。”


    眾人起身敬酒,“晟帝永安!”


    酒會結束,月氏帶著大軍連夜離開了長歌。第二日姬氏大軍與燕軍也走了,唯有齊氏部隊留下。


    十月的天連風聲都沒有,一切看起來都死氣沉沉的。


    長歌城外的曠野,金明洙乘著華麗的馬車,齊雲在一旁緩緩駕著馬。


    “明洙,別送了。”齊雲輕輕道。


    金明洙沒有說話,馬車停下了,齊雲輕揮韁繩,身後傳來一聲柔語。


    “保重。”


    “你也保重。齊雲灑脫的一聲,奔馬而去。


    馬車還停留在原地,久久不肯離去。


    金明洙等了許久,沒有等到迴頭的人。


    “有所得,有所失。”


    一聲輕歎,馬車走了。


    ……


    一年以後。


    長歌城大街上又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賣赤玉果了咯!又大又甜的赤玉果。”一個老者推著一個小車走來走去的叫賣。


    “老爺爺你這果子怎麽是綠色的,沒熟吧?”兩個少年來到他的麵前。


    “怎麽可能,早熟透了。”


    “真的嗎?”兩個少年不相信。


    “真是的,我吃給你們看。”老者拿起一個青果就往嘴裏放,眨眼他的麵容就擰巴在了一起,眼睛都要合攏了,嘴裏還發出嘶嘶的聲音。經過一番艱難的掙紮,他咽下了果肉,看著兩個年輕人道:“真是甜慘了。”


    兩個少年嘴角抽搐,一溜煙跑了,老者叫罵不斷。


    一路小跑兩個少年又被一道叫賣聲吸引。


    “臨川境的妖寵幼崽啊,長大了就和晟帝火獸一樣強大,看家護院,咬人打獵樣樣精通啊。”


    “老叔,你這不就是幾條狗嗎?”一個少年來來迴迴的打量著籠子裏色彩奇特的小獸,怎麽看都覺得像狗。


    “狗?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不要亂說,你見過著種長著條紋的狗嗎?”商人甩著手,欲攆兩個少年。


    這時幾匹快馬唿喝著衝來,他也管不了兩個少年了,趕緊拉著籠子躲到一邊。


    “好威風啊!”兩個少年憧憬得看疾馳而去的甲騎。


    商人的聲音又響起。


    “有什麽威風的,我巴不得不要見到他們才好。”


    “是啊,”一旁的商販接過話。“聽說南邊又要打戰了,晟帝已經集結了大軍。”


    “唉,這才安寧了多久。”


    ……


    洛州。


    齊氏王府外,一群內衣藏甲的武者拱衛著黑色馬車緩緩停下。簾子掀開金明洙從中出現,守門的侍衛立時單膝下跪。


    “殿下,這些車馬是燕氏的。”袁胤出現。


    “齊蘭此時怎麽會在洛州?”金明洙目露惑色。


    “殿下,可能是我們的行蹤暴露了,我先讓人進去通稟齊王出來迎接殿下。”


    “不必了。”金明洙步履抬動。


    “所有甲士跟隨殿下。”


    “你們留下。”金明洙頭也不迴的道,一隻腳已經邁入了朱漆大門。


    她走過熟悉的青石道,來到了議事大殿。


    殿裏齊雲背負著雙手,看著寶座背後懸掛的洛州山河圖。


    “你在等我?”金明洙看著空蕩蕩的大殿,語氣隨和的說道。


    “嗯,”齊雲迴頭,看著她。


    “那想必你也知道我來是為什麽了。”金明洙走到了齊雲的近前。


    齊雲溫聲說道:“明洙,戰爭已經結束了。”


    金明洙的目光和他重疊。“不,隻是完成了一半。”


    齊雲臉上露出了些許憤怒。“明洙,這天下已經死了太多人了,它需要安寧。”


    “安寧?何為安寧,對辱罵無動於衷,對挑釁視若不見,然後引頸就戮便是你要的安寧嗎?”金明洙聲音有些激動。


    “月氏並未有逾越之舉。”


    “無視帝令便是逾越!”


    “嗬嗬,”齊雲冷笑,“如果我不聽你的命令,你又要如何?”


    金明洙咬著牙齒,恨視了齊雲一瞬。


    “我奈何不了你。”


    說完,她轉身欲走,齊雲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金明洙怒而甩手,沒能拋開齊雲的手掌,反被他拉到了懷裏抱住。


    “明洙,夠了。晟土的人已經受夠了戰爭。等齊天再大一點,我可以…..”


    齊雲的話沒說完就被金明洙一把推開。“是你受夠了吧!”


    “現在的你眼裏是一點沙子也容不下嗎?”齊雲冷漠質問。


    “對!”金明洙大聲吼道,情緒異常的激動。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齊雲也大吼了一聲。


    “我要什麽?”金明洙慘然一笑,冷冽的說道:“你不是一早就知道嗎?我要天下。我要這天下!我要成為十境的帝王!我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最後的一句話她幾乎是在嘶吼。


    麵對金明洙的歇斯底裏,齊雲一時沉默了,他沒有說話,好像也沒有話說了,他該安慰她?還是抱著她?亦或是請求她?他不知道,隻是他突然發現他們之間好像已經離的很遠了,曾經兩個親密無間的人,現在麵前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他其實很早就看出了端倪,隻是以為隻要打完這場戰爭一切就可以結束,就可以慢慢迴到從前,而她也可以迴到從前,一切的一切,都迴到從前,天下太平,子民安息。


    金明洙走了,留下齊雲一個人孤零零的立在原地,空蕩的大殿,無處不是寒冷的風,唿唿而來,直灌進他的靈魂。


    齊蘭的衛隊就在城裏,他完全現在可以一聲令下,那樣一切就可以按照他的想法走下去,可他會失去她。


    嗬嗬!想到這裏,齊雲突然發出一聲自嘲的笑。


    他明明剛剛就已經失去了她,以後兩人便是形同陌路了。


    形同陌路啊!多傷人的詞。


    他無法傷害她,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


    嗬嗬!


    齊雲癲笑。


    若是她現在能一劍殺了自己就最好了,或許那樣便不會再愛她。


    金明洙眼底含傷麵色如霜的走出了議事大殿,刹那出現在齊王府外。


    從今天起,再沒人能左右她的意誌,天也不能。


    她冷冷下著決心。


    “殿下怎麽了?”袁胤察覺了她的異樣。


    金明洙沒有說話,袁胤又道。“殿下若是不悅,可以……”


    “你在可憐我嗎?”金明洙冷眼看向袁胤。


    “沒……沒有。”袁胤連忙低頭。


    金明洙俯視著他,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


    “吾為帝王,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陪伴,若,我再從你的眼裏看見一絲憐憫,我會殺了你。”


    ……


    許久過後,齊蘭出現在議事大殿。


    她輕輕抱住已經站立多時的齊雲。


    “唉!我可憐的弟弟啊。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死命護著她。”


    ……


    玉州。


    “月王,金明洙沒有死。”大薑向月娬稟告道。


    “怎麽迴事?齊雲保下了她?”


    “是齊蘭沒有動手。”


    “齊氏出兵了嗎?”


    “沒有。”


    “無傷大雅,沒有齊雲,她金明洙便是廢物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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