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便又是一聲長歎,蘇老爺語氣頗有些黯然傷懷,謝翎聽了,心中也極為難過,自他小時起,家中便總是縈繞著苦澀的藥味,揮之不去,如今一想,或許正如蘇老爺所說那般,是年輕時候生病傷了底子,才導致父親無法施展抱負,隻能蝸居在邱縣的小山村中,鬱鬱而終。


    蘇老爺說得動情,不由拿起衣袖,拭了拭眼角,見謝翎眼圈發紅,又安慰他幾句,道:「你且放心,你父親那樣的人才,你自然也不會差的,來日我吩咐人一聲,讓你與晗兒一同去學堂讀書,好好學習,也去考個功名迴來,為你父爭一口氣,光耀門楣才是。」


    謝翎急忙謝過了,蘇老爺這才又說起別的,問他來了這麽久,在府裏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下人有沒有怠慢之處,謝翎都一一答了,隻說一切都好。


    眼看氣氛恰當,蘇老爺話鋒一轉,終於提起正事來,道:「你父讓你來蘇陽這裏,可有說起別的事情?」


    謝翎愣了一下,搖搖頭,道:「沒有,蘇伯伯的意思是……」


    蘇老爺心裏頓時一鬆,看來謝翎並不知道那樁娃娃親,正好,他便道:「你父可讓你拿了什麽信物來?本來你出生時,我也沒見過你。」


    謝翎聽罷,便從領口翻出一枚翡翠金魚來,道:「父親隻把這個給了我,說是蘇伯伯一看便知道了。」


    蘇老爺借著燭光,仔細打量了一眼那翡翠金魚,心裏歎了一口氣,他的這位同窗,倒當真是個人物,他並不與謝翎說起那樁草草定下的親事,隻是讓他攜了這玉過來,若是蘇老爺念及舊情,願意將女兒嫁與他,自然是極好,若是蘇老爺後悔了,要毀諾做個小人,也並不拆穿他,讓他在小輩麵前難看。


    但無論願意或是不願意,蘇老爺見了這玉魚,想起昔日同窗之情,都會心生幾分愧疚,有了這幾分愧疚,謝翎就有了活路,蘇老爺斷然是不會不管他,讓他餓死街頭的。


    看著那玉魚,蘇老爺心中複雜無比,倘若謝流當初不是害了急病,他那迴會試肯定榜上有名,必然能做出一番成就來,他蘇默友也不至於如今要做個毀諾的小人了,真是時也,命也。


    蘇老爺感歎了一會,那些縈繞心頭的複雜情緒漸漸消散了,他迴過神來,發覺謝翎正在看著他,不由輕咳一聲,道:「賢侄啊,你這玉……」


    他正說著,便見謝翎仍舊盯著自己看,像是在等他下半句話說出來似的,被那雙孩童的黑亮眼睛盯著,蘇老爺不禁生出幾分局促之感,隻覺得自己的心思無所遁形,被看了個清楚,他頓了頓,狠下心,咬著牙繼續道:「你這玉,當初便是我送與你父親的,隻是我後來想起還有大用,不知你能否……還給我?」


    謝翎愣了一下,他下意識握緊了玉,藏進衣襟內,像是沒聽清楚似地道:「還給您?」


    蘇老爺點點頭,又咳了一聲,試探著道:「你看,這玉原本是我的,當時錯手送了出去,後來一直不好意思向你父說明,如今……咳,你一個小孩子,拿著這種東西,容易招人惦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想是不是這個理,到時候若是被人竊走了,反倒不美。」


    謝翎微微垂頭,沒吱聲,蘇老爺以為他被說動了,正準備繼續再接再厲,卻見謝翎搖搖頭,道:「不,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是我的東西。」


    蘇老爺一梗,謝翎抬起頭來,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他看,語氣平靜地道:「蘇伯伯今日叫我過來,就是特意為了此事罷?與我說起我父親的事情,也隻是為了……套套感情?」


    這話就像劈麵一個巴掌,打得蘇老爺臉上火辣辣的,他做慣了商人那一套,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都是十分自然的,上一刻連麵都沒見過,下一刻就能笑著逢迎,彼此拉拉關係,這態度就水到渠成地親切起來了。


    但是放在謝翎麵前,簡直就像是把他那一層虛偽的外皮給剝下來了似的,蘇老爺一貫是個體麵人,被一介稚兒這麽下臉子,麵上總有些過不去,語氣不免生硬了幾分,就像是在與那些商場上交戰的對手談話一般,壓著些怒意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伯伯在你眼裏就是那種人嗎?本來這翡翠金魚,於你一個小孩兒來說,不過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罷了,吃不得也穿不得,這樣罷……」


    他說著站起身來,繞到那屏風後麵,很快又迴轉來,手裏拿了一個匣子,打開來,裏頭是一封封細絲紋銀,好幾大錠,在燭光下晃得人眼睛發花。


    蘇老爺將那匣子往前推了推,道:「這些銀子你拿去,買些好吃好玩的,那翡翠金魚仍然交還給我,你看如何?」


    他誌得意滿地看著謝翎,似乎篤定他會答應,沒想到謝翎卻看都不看那銀子一眼,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道:「我年紀雖小,但也聽過一句話,叫真小人,偽君子,如今看來,蘇伯伯你既當不得真小人,也當不得偽君子。」


    孩子的聲音雖然還有些稚嫩,但是聽在蘇老爺的耳中,就仿佛一個個耳光,劈啪打在臉上,腦子裏咣咣作響,他依稀仿佛看到當年那位風姿卓然,文采絕佳的同窗正站在他麵前,失望而譏諷地看著他,道:蘇默友,你實在當不得君子二字。


    蘇老爺頓時心頭火起,惱羞成怒,當不得君子又如何?他要當君子作甚?他如今家財萬貫,坐擁良田百畝,妻妾成群,過得是人上人的富貴日子,你謝流呢?你謝流自然是個君子了,不早就化作了一抔黃土,連自己的兒子都顧不得了!


    謝翎已窺見蘇老爺的無恥麵目,氣的手都顫了,憤怒地一把掀飛那一匣子銀錠,霎時間劈啪聲滾落一地,他也不看,轉身便走,蘇老爺見狀,大喝一聲:「站住!」


    謝翎哪裏聽他的話?一陣風似地跑出了書齋,消失在大雨中。


    卻說謝翎氣急了跑迴院子,施嫿正坐在窗邊收拾筆墨,見他匆匆冒雨而來,不由驚疑,起身道:「怎麽了?」


    謝翎沒有打傘,一身都被大雨淋濕了,挾裹著深秋的寒氣,進的門來,一把牽起施嫿,簡短地道:「我們走!」


    他紅著眼圈的模樣,讓施嫿想問點什麽,最後又咽了迴去,點點頭,謝翎從門後取出一把油紙傘來,兩人什麽也沒有拿,就這麽冒雨離開了蘇府,一如他們來時那般,兩手空空,孑然一身。


    他們一路出去,驚動了不少下人,紛紛跑出來看熱鬧,早有人去稟了蘇老爺,蘇老爺正在氣頭上,隻是怒道:「隨他去,腿長在他自己身上,他要走,我還能打斷了他的不成?」


    倒是蘇夫人聞聲趕到書齋,見散落了一地的銀錠,先是一驚,而後使人收拾妥當,才問道:「他走便走了,那塊玉呢?」


    一說起這個,蘇老爺就來氣,瞪著眼睛粗聲粗氣地道:「玉什麽玉,那小兔崽子不肯給,撒腿跑了,難道我還追上去不成?」


    聞言,蘇夫人咬緊下唇,心中又是氣又是急,拂袖便走,這姿態倒把蘇老爺氣得夠嗆,狠狠拍著桌案,一腔怒火無處發,唯有摔杯子泄憤。


    再說謝翎和施嫿兩人打了傘,冒著大雨離開了蘇府,便沿著那巷子出去了,大雨劈裏啪啦地打在傘麵上,好似有人在上麵一把一把地灑豆子似的,令人聽得兩耳嗡嗡直響。


    一路上謝翎一直默不作聲,借著巷口的昏黃的燈籠,施嫿覷了他一眼,卻見他兩眼通紅,緊緊咬著下唇,直把皮都給咬破了,流出血來,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吭一聲,隻是悶頭走著。


    待轉過街角,看不見那蘇府的大門了,施嫿這才一把拉住他,低聲問道:「你怎麽了?」


    謝翎忽地抬起眼來,看著她,嘴角倔強地撇著,因為太過隱忍而微微地顫動著,片刻後,他才開口道:「阿九,以後就我們兩個人,可好?」


    沒有別的人,就我們兩個人。


    施嫿聽了,沉默片刻,就在謝翎的心漸漸沉入無邊的穀底之時,她忽而笑道:「不是一直以來,就隻有我們兩個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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