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嫿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地答:「是呢。」


    老村長麵上浮現幾許沉思,施嫿見了,便知已然水到渠成,笑嘻嘻道:「那村長爺爺,我先迴去啦。」


    「等等,」老村長追問道:「你爹還說什麽了沒?」


    施嫿搖搖頭,道:「沒有啦,就這一句呢。」


    老村長擺手,道:「你先迴去吧,可別忘了明天早上來祠堂。」


    施嫿應了,便往自家的方向去了,她哼著悠悠的小調兒,踏著月光,迴到自家的院子,在灶屋燒了水,又把那和了麵的大木盆從神堂下麵拖出來,捏成窩窩頭的形狀,上鍋蒸了小半個時辰,綿軟的香氣頓時順著熱氣傳了出來,令人忍不住咽口水。


    施嫿拿起一個放在嘴裏叼著,然後把剩下的窩窩頭都拾起來,放進竹編的篩子裏風幹放涼,然後從門後拿了一個大大的竹筒出來,竹筒中空,邊緣被削薄了,拎起來不重,上麵還有個蓋子,把窩窩頭塞進去,蓋緊了,便是一個簡易的小行囊。


    她又依法裝了一筒清水,兩個竹筒並在一處,施嫿想了想,又去神堂下麵給她爹的靈位拜了拜,然後把那靈位收好藏起來,道:「爹,等女兒逃得此難,再迴來給您修神堂吧。」


    一夜很快過去,第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施嫿爬起來,收拾了一番,便背上兩個竹筒並一個小包袱,往祠堂的方向去了,她來得不算早,已經有幾戶人家在這裏等著了,施嫿笑眯眯地與他們打過招唿。


    其中一個婦人問道:「阿九,怎麽隻你一個人?你哥哥呢?」


    施嫿背著小包袱,挺了挺小胸脯,道:「哥哥出遠門去了,我一個人也能走。」


    那婦人聽了,便知是怎麽迴事,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許憐憫,替她出主意道:「我方才瞧著你叔了,正要過來呢,你到時候呀,就跟著他們走,想來也不會缺你一口吃的。」


    施嫿仍舊是笑眯眯道:「就不給我叔添麻煩了。」


    那婦人還欲再說什麽,旁邊一位大嫂子輕嗤一聲:「誰還不知道,就庚二那一家子,可還是別指望了。」


    說到這話,幾個婦人又小聲議論起來,直到巷口又來了人,這才意猶未盡地按下話頭,施嫿笑而不語,她緊了緊身上的竹筒,這輩子她可不會指望她叔叔那一家子,否則被賣了還要幫著他們數錢。


    施嫿上輩子會落得那般田地,有一大半還是要拜她叔叔和嬸嬸所賜,她年紀小,家境可憐,模樣生得也頗不錯,東家給一口,西家給一口,再加上自己也能琢磨,好歹活了下來,沒成想後來被人牙子看上了,當時的施嫿還半懂不懂,聽叔嬸和人牙子當著自己的麵在討價還價,最後一吊錢,把自己給賣掉了。


    人牙子將施嫿帶走之後,先是賣給了一個戲班子,沒兩年,戲班子散了,班主又把她賣給了京師頗有名氣的歌舞坊,給起了個雅名叫施嫿,此後再無阿九此人,後來施嫿輾轉入了太子的眼,又進了太子府,這是別話。


    且說眼下,不多時,村裏的人便都挑著行李擔子,陸陸續續地來了,鄉民們聚集在一起,談話聲,孩童哭鬧聲,叱罵聲,一時間鬧哄哄的。


    施嫿眼看著她叔叔也拖家帶口地趕來了,庚二站在最後邊,見著施嫿,也沒來打個招唿,仿佛沒看到似的,她嬸嬸更是目不斜視,連眼角餘光都沒漏過一點,還往人後走了走,倒似乎生怕施嫿過去一般。


    直到老村長一家子到了,他著人點了點人數,道:「各家各戶再看看有沒有漏下的,沒有了我們這就走了。」


    眾人聽了,果然又去點揀了一遍,一陣鬧騰之後,一行人這才終於上路了,方向正是南方,村長最終還是改主意了,看來自己昨晚說的那幾句話還是有些用處的,施嫿心中略帶雀躍地想著。


    梧村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他們這一次背井離鄉,也不知多久才會再迴來,又或者永遠不會再迴來了。


    趕路的時間總是最難熬的,沒日沒夜地走,腳底板起了泡,泡又被磨破,在鞋子裏悶著,不出幾日就發膿潰爛了,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大人們倒還好,尤其是小孩子,便覺得愈發難捱,一路上蹦躂著哭鬧不休,讓人頭痛不已。


    施嫿的鞋子也破了,但是情況倒要比其他人要好許多,她沒事便撿些樹葉草葉之類的東西墊在鞋子裏,踩上去有些軟,倒也還行,走起路來果然輕鬆許多。


    因為天氣幹燥,竹筒裏的窩窩頭沒吃多少,便都幹了,硬邦邦的,跟石子兒似的,根本無法下咽,施嫿倒是不在意,拿清水泡著繼續吃。


    就這樣趕了七八天的路,幹糧都吃得差不多了,也沒見著一個州縣,大家便都有些沉不住氣了,不免有些人打了退堂鼓,想要迴村子去,口稱便是餓死,也要死在家裏頭,否則再這樣下去,人累也要累死了。


    老村長拄著拐杖,額上青筋迸起,罵道:「想迴去就趁早滾,別在這胡說八道!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麽?當初我在祠堂裏怎麽說來著?帶大家尋個活路,你非要想死,大夥兒還拉得住你?別浪費了我們的力氣,你自個兒去便是!」


    這劈頭蓋臉一通罵,眾人皆是閉口不言,後來果然沒有人再嚷嚷著喊要迴去了,但是據施嫿觀察,確實有一戶人趁夜帶著一家老小迴轉去了,她並不多話,這個年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路都是自己選的,是死是活,也怨不得旁人。


    接下來又走了兩日,速度較之前要慢了許多,大夥兒的腳步也逐漸沉重,就在這時,前麵的人停了下來,施嫿心中奇怪,便過去一看,隻見前方有一個小草塘,旁邊有一群人在歇腳,顯然也看到他們了,俱是站起身來,朝這邊張望。


    在這種時候,即便是一個小草塘,那也是一份地盤,不容他人覬覦的,兩方的氣氛頓時有些緊張起來,甚至有人拿起了地上的長棍之類的物事,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旁邊有人遲疑道:「怎麽看著像是瓦罐村的?」


    「真是瓦罐村的?」有人好奇道。


    「我看到張二寶了,他不就是瓦罐村的麽?」說話的人嚐試著招了招手,叫了一聲。


    對麵的人聽見了,皆是議論紛紛起來,最後一個青壯的漢子撥開人群出來,確認著問道:「是梧村的人?」


    老村長揚聲迴道:「我們是梧村的,你是三子麽?」


    那漢子應了,眾人鬆了一口氣,施嫿記得,梧村和瓦罐村之間相隔隻有二三裏地,並且互相結親,所以這兩個村子裏的人,都少不得沾親帶故,頗有幾分親戚關係。


    老村長帶著眾人都往草塘邊去了,眾人相見,果然都是些熟麵孔,湊到一堆,便又是一通感慨,趁著這歇腳的空兒,都或站或坐地拉起家常來。


    施嫿帶著竹筒去了水塘邊,草塘的水也快幹涸了,才那麽三指來深,但是勝在水質幹淨,清澈見底,池塘底部的水草幽綠,看上去像一塊水頭足的碧玉一般,幾個小孩蹲在旁邊,聚精會神地往水裏看。


    施嫿用竹筒打了幹淨的水,正要蓋好,突然,旁邊一個小孩猛地撲進水中,隻聽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沒頭沒腦地砸了施嫿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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