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眠顧不得這尖叫會不會把雲生吵醒,一躍又上了馬,揮揚起馬鞭,重重甩去。


    “唳——”


    馬兒一聲疾唿,作死一般,帶著他,朝江西袁州府地界跑去了。


    這一跑,直從中夜跑到了清晨時分,天邊露出魚肚白,朝陽霞光萬道,一輪火紅的圓球自東方冉冉升起,他才把馬勒得慢下了步子。


    清晨的清氣上升,殘夜的濁氣下沉,夜無眠抖了抖衣裳,擦了擦額角冷汗,悠悠一歎。


    雲生醒得很早,醒來就在他懷裏,沒有哭鬧,眨著眼睛看著他的下巴,偶爾說一句“嗯嘛,嗯嘛”之類的幼兒細語。


    萌萌的,甚是可愛。


    “雲生,昨夜我們必是遇見鬼了。”


    夜無眠一臉後怕,看著雲生,也看著眼前的林中小路,喃喃說道。


    雲生才一歲左右,自然無法進行這等級別的交流,但聽到他說話,小嘴也張來動去,“唔唔”幾聲,似乎是在迴應於他。


    “哦,倒不是說戲子楚煙是鬼,我的意思是,我們在指路碑的樹下,遇到的那人是鬼,鬼變做了她的模樣。”


    夜無眠給胸口鬆了鬆,讓雲生在繈褓中躺得舒服些。


    雲生肉嘟嘟的小臉蛋,動了動,眼中似乎浮現出思考之色,小手揮來揮去,嫩兮兮的手指鬆開又握緊,“咿咿”幾聲,努力說些幼兒奶語,奶乎乎的。


    這要是讓旁人見了,多半會以為,夜無眠與這幼兒對上話了。


    然後勢必會捂著額頭驚唿一聲,認定幼兒為鬼魅所附身,否則怎會早早開識通慧,妖孽至此?


    夜無眠把自己的臉,貼在雲生的臉上,磨了磨,逗得他咯咯大笑。


    夜無眠道:“晨光熹微,咱哥倆找個地方吃碗粥,喝口茶,聊慰風塵之苦,豈不美哉!”


    把雲生搭出來的小手手,又塞迴繈褓中,夜無眠以“哥倆”界定他與雲生的關係,如此一來,雖日裏夜裏照料這幼兒,吃喝拉撒皆要打理,倒也未覺受累。


    騎馬走得一會兒,漸出了林子,視野一時開闊起來。


    上到一條小土路,望見一個小鎮,鎮上房屋錯落,來往叫賣不絕。


    攔住行人問是何鎮,答說是荷堯鎮,乃江西袁州府下轄萍鄉縣的一個小鎮落。


    一條萍水河,從鎮旁蜿蜒流過,風光旖旎氣象新。


    暖冬的初陽照在河水上,波光粼粼,有如蛟龍伏於水下潛行,煞是好看。


    夜無眠沒找到專門賣粥的鋪子,隻有一間茶寮,賣茶也賣粥,正合他的意。


    此時恰值早飯點,用餐客人數量多,夜無眠耐心等了會兒,待人吃畢,空出位置來,才唿喚茶博士,把馬拴住,吩咐將養些草料,又花錢買了座。


    落凳吃茶喝粥不題。


    某一刻,他正給雲生喂著肉糊粥,忽聽一人湊到耳邊,小聲道:“公子,如有我跟隨侍奉在側,這小小稚子,何須你親自終日裏操勞?由我來打理喂養,便就夠了。”


    夜無眠驚恐抬頭,卻見到楚煙那一張春水芙蓉麵,映在眼前,兩彎風拂柳葉眉,俏皮地襯出秋波瀅瀅目,正炯而有神地,望著自己。


    “……”


    “汝莫非真為鬼魅耶?……”


    一口燙粥,嗆進了氣管,引發劇烈咳嗽。


    頓時,鼻子,嘴裏,稀粥流了滿麵,又刺痛又癢,狼狽極了。


    雲生被嚇得哇哇大哭,幼小的心靈單純而脆弱,以為夜無眠受了傷害,擔憂害怕之下,情緒難以抑製得住。


    見夜無眠頗有些手忙腳亂,暫顧及雲生不得,楚煙順手從他懷中,抱起雲生。


    也真是鬼使神差,夜無眠本欲拒絕,臨了處,卻又任她抱走,隻是從她手中接過遞來的手絹,擦著鼻涕眼淚。


    手絹清香,不知是少女的體味,還是特意熏香於上,頗為好聞。


    夜無眠卻無心去聞,隻是胡亂擦了一把,便放在桌子上。


    楚煙抱著雲生,好似很熟練的模樣,不一會兒,就把雲生摟得破涕為笑,止了哭聲。


    雲生一張小嘴,含著手指,吮吸來去。兩隻大眼,看著夜無眠,盡是關切神色。


    “公子,昨夜天暗,我突然出現,你唿我為鬼,也就罷了。今日這朗朗乾坤,惠風和暢,天生正氣,縷縷撲地,你卻也疑心我是鬼,小女子真的,十分委屈冤枉!”


    她嘟著嘴,情緒到位,表情豐滿,我見猶憐,惹得茶寮之中,一幹村閑的粗漢蠢老,都朝她看來,看得呆滯滯的,如同看到了仙女。


    夜無眠好一會兒才平息了下來,吐出又長又綿的一口氣,苦笑道:“若非鬼魅,被我甩下後,怎會數次三番,又總能追將而來?常人哪來的此等功夫!”


    他目下見過的最高輕功,也不過是一僧一道,及嶽不欺,可就算他們親至,也絕無可能在自己騎著快馬狂奔的情況下,總能好整以暇趕在自己前頭。


    如此速度,已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古時候的人,常把難以理解之事,歸之為鬼神,是以夜無眠才懷疑她是鬼。


    一汪眼淚,似乎在楚煙秋水晶瑩的眸子中打轉,行將溢出來。


    “公子,莫非是小女子生得太醜陋,嚇著了你,你才總是把我叫作鬼?”


    說著,也不嫌棄夜無眠方才用過手絹,抱著雲生之餘,空出一隻手,撿起來就去拭淚。


    “哎,這個我剛剛弄髒了,你用來擦,仔細把你的眼睛染壞了。”夜無眠連忙搶過手絹,阻止她道。


    楚煙含淚笑道:“公子既知關心於我,何苦非要把我拋下,一個人跑得快活?”


    夜無眠喚來茶博士,討了一壺熱水,並皂角等物,把那手絹仔細清洗了,又恢複了香噴噴的清爽原樣,才還給她。


    “為何你要這般跟著我呢?總得需要一個原因罷?”夜無眠苦笑著,也無心吃粥了,看向茶寮外的天。


    天氣晴朗,雲兒稀少,又是一個寶貴的冬日暖朝,把人身上的陰沉晦暗氣,都給消殺殆盡,恢複一陣好精神。


    楚煙見他不再溜走,竟是認真問起緣由來,明眸一亮,抱著雲生坐下,笑道:“公子,如我先前所說,世上事,不一定非要有個道理。我想跟著公子,也無原因,就是想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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