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迴過頭來,細細打量了花旦一陣。


    但見她娥眉帶出秋林之怨,丹眼橫出碧波之愁,兩靨如織,是錦緞,沒有錯繡一針;俏麵如磨,是碧玉,不見瑕疵半點。


    這極美極俊的一個人兒,收了唱腔,也與他對視著。


    隻一眼,仿佛牽了許久的絲線。


    奈何那晚吉王府中,對於那位青衣花旦,他隻是驚鴻一瞥,並未記住對方長相,是以剛才這番細看,也沒看出個什麽所以然,不知兩者是否為同一人。


    況就算為同一人,又能如何?


    左右都隻是萍水相逢,今日得見,明日轉身,又各自分道揚鑣。


    莊生說得好,不如相忘於江湖。


    “告罪,姑娘,是我唐突了。”


    夜無眠歉意欠身,準備離去。


    那花旦怯生生把他叫住:“且慢,公子!”


    她的聲音,似鸝兒婉轉,似鶯兒鳴囀,清澈而不寒冽,悠揚而不尖嘶,聽來是十足的享受,耳朵和心房一起癢著,這是冬日裏除暖陽外的另一重恩賜。


    夜無眠止住了步子,把視線輕移,不與她直視,一是為禮,二是與如此佳人對視,他有壓力。


    花旦嚐試笑著道:“小女子眼拙,卻也從公子側臉依稀認得,公子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故人?”夜無眠忍不住看向她,但見她眉峰如聚,眼波如皺,表情認真,不似作假。


    “三九寒夜,吉王府中,一曲《思凡》未盡,殷勤賞錢先來。”花旦以梨園的姿態,朝夜無眠款款一禮。


    抿了抿嘴,道,“學戲經年,無人能賞,一朝得遇,如望春霖。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梨園子弟為識己者歌……”


    夜無眠聽到她說起吉王府故事,心中一寒,便知她確實是當夜的花旦。


    涉及吉王府,害怕此地人多耳雜,有細作探子。他默默轉過身去,任她說著,自己牽馬走了。


    “哎,公子,等等,等等~”


    花旦視地上的銀子如無物,簡單收拾了一番行頭,提著拂塵,邁著蓮步,整理裝束,望夜無眠追去。


    夜無眠心頭鬱悶。


    那夜吉王府中,與這花旦初見時,他是女兒家打扮,今日裏是儒生的模樣,前後相差迥異。


    按理來說,除非朱厚冒、李冬等人親至,否則無人能識得出他。


    如何這位花旦,僅與他有一麵之緣,卻能撥開妝容的迷擾,一眼就看出他是當日賜下賞錢之人?


    夜無眠低著頭,看著雲生,雲生這會兒心情似乎不錯,咧著嘴笑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左右看來看去,沐浴著溫暖的陽光,舒服極了。


    “公子~”


    花旦追了上來,手持拂塵,朝夜無眠一禮,道:“公子,為何故人相見,你卻裝作不認識我,隻是聽我說起此事,轉身就要走?怎生避我如避虎一般!”


    夜無眠看著四周往來的人,苦笑道:“你是豔冠梨園的名角,身價何等之高。我隻是流浪江湖的散人,犯過事,見不得光。你我就算有所初見,也不過隻是九日之前。九日前驚鴻一瞥,才轉身、便怎能以故人稱之?”


    花旦的嘴角淺淺起了個酒窩,眼中波折著狡黠的笑意,道:“如公子這般說來,究竟是要相識多久,才能稱唿作故人呢?”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夜無眠,腳步一頓,馬耳朵輕輕撲棱在他側臉上,癢癢的,熱熱的。


    “這……再怎麽說,也要認識兩個月以上吧。”


    夜無眠想起了嶽不欺,他將嶽不欺以故人稱之,嶽不欺是他兩個多月前認識的,便拿他作了一迴參照物。


    行未多久,人漸漸稀少了起來,到了一處樹林之中。


    花旦將水蛇一般的玲瓏身子,走到夜無眠斜前方,搖了搖頭,道:“公子,此言差矣,如何能以相識時間的長短,來定義故人?所謂故人,一見如故,即是故人。”


    此時金烏漸西,一場好夜,最多在一個時辰之後,就將如約而至。


    冬天總是這般日短夜長。


    夜無眠無力一歎,辯不過她,索性也懶得跟她去辯駁,隻是道:“未得多時,永夜即至。此處郊野連陌,危機叢生。如何你還不趕緊迴去,卻在這裏流連作甚?”


    花旦展顏笑了,如春暖花開,花月相照彩雲歸。


    她也不迴答這個問題,反是問道:“如何公子還不趕緊迴去,卻牽著這馬,抱著這幼兒,在此處流連?流連作甚?”


    夜無眠這時細細把她麵容看了,才從她膚齡上看出,這應該也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妹子。


    所謂二八年華,二八佳人體似酥。十五六歲,正是女性一輩子中,最美好、最可珍惜的歲月。


    “你年歲小,倒是可以無憂無慮調皮。哪怕唱詞幽幽怨怨,為人亦可言笑晏晏。”夜無眠歎了一聲。


    渾然忘卻,他也隻是這般小小年紀。不同的是,卻常懷百歲的憂愁。


    夜無眠慨然道:“為何我不迴去?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想來,我是一個無門無派、遊曆江湖的郎中;無牽無絆、餐風宿露的丐頭,天下雖大,無一處是我家,我要往何處迴去?”


    兩人行得一會兒,到得一處小土丘處,丘前立石碑一塊,碑上消蝕磨滅甚嚴重,隻有淡淡淺淺幾個痕跡,仔仔細細去看,才能粗粗略略辨識得全文:


    【不知何之墓


    不知何者,不知何許人也。不知何朝何代人士、住何省何府何縣,不知有何子息、有何親戚、有何事跡,亦不知其何年何月何日身死,死於何處,更不知於何處收得其衣冠。


    聊為其立此一墓,不知書何墓誌銘,姑作此文,不知有何用,為何故,作者同為不知何許人也。


    此墓真為不知何之墓耶?或曰:不知也。】


    夜無眠看了這碑文,如讀天外神書,以為老眼昏花,又再看一遍。


    花旦道:“公子不必再看,隻是滿眼‘不知何’三個字,看多了也看不出什麽東西來。”


    又看了兩遍,但見其文確如花旦所說,隻是“不知何”三個字貫穿始終。


    “你倒是眼力極好,隔著如許之遠,都能看到這碑文。”夜無眠道。


    花旦臉上,風輕雲淡,一雙招子,如星如月:“唱戲必要練眼,眼不亮,戲不活。看清楚這個,隻是基本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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