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來,他的臉上一冰,轉而熱力融化,麵頰濕了。


    他伸手去拂,是水滴?


    不,是雪!飄雪了。


    在這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天空終於飄落起了雪花,很小,冰晶晶的,觸手即融。


    雪輕輕地下著,因害怕沾染這人世的肮髒,剛剛落到地上,就化作一片片的水漬。


    夜無眠眼角一涼,一朵雪花恰好在此消融。


    庭院裏,傳來虛弱的咳嗽聲,林玉追的聲音悠悠傳了過來:“是阿眠來了嗎?快扶我起來。”


    夜無眠臉上的笑容,僵硬了,難看了。


    等看到林玉追緩緩走出,他煢煢孑立在小雪之中。滿身的落寞,恰如一些隱約被證實的猜測,無法掩飾。


    林玉追把她請進了院子的小廳。


    怎麽進來的,他都已不記得,隻知道這個頭,很沉重,很難抬將起來,等抬起來時,林玉追臉上的病弱之色,已在眼前。


    雙方各自坐下。


    林玉追沉默了一會兒。生性跳脫、心直口快如她,難得有這樣沉默的時刻。


    夜無眠等不及她醞釀話語,強壓抑著哽咽,道:“玉追小姐,我家小姐,呢?她?……”


    “她”字,音拉了好長,後續的話卻沒再說,他實在說不出來。怕說出來了,情緒會崩潰,會大哭,會引起人懷疑。


    林玉追點頭道:“不錯,就像你今天看到的那樣,湘竹妹妹與吉王世孫成親了。”


    親耳聽聞,確定了這個消息,夜無眠終於徹底淪陷在了又冰冷又絕望的深淵之中。


    他想抓住點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


    想要點亮一根蠟燭,黑暗的世界,從來沒有火種存在過的痕跡。


    “我。”


    心尖銳地疼痛了起來,喉嚨裏好像有什麽東西一甜,湧到嘴裏了,他連忙吞咽了下去。


    他害怕是血。但在冰冷灰白的日子裏,不方便用血紅色來襯。


    “你。”


    林玉追見到他的異樣,心下奇怪,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喉嚨裏“咕隆咕隆”響著,明顯是積了一些痰。


    嬋衣連忙端來痰盂,讓她費力地清理了一番咽喉裏的異物。林玉追用力喀了幾下,痰中帶著血絲,吐入痰盂裏。


    “小姐,你的風寒之症還沒好,要不先去休息休息,由我來跟阿眠女俠說罷?”嬋衣見她這副模樣,心疼地勸道。


    “不。”林玉追深深吸了幾口氣,喘著,咳嗽著,病態的潮紅湧上了臉龐,“我的病,固然有風寒的因素,但歸根結底,也是因湘竹妹妹,因為譚府!不與阿眠說清楚,我定然無法好轉。”


    夜無眠仿佛聽不見她講話,一顆心,沉,隻是沉,沉得此身空空。


    除了一顆沉沉的心以外,肝腸肺脾,一時都無了。


    “阿眠,兩個月前,你為什麽要帶著湘竹妹妹來譚府呢?來罷,來罷,來就來罷!可你後麵,為何又要不辭而別,棄她而去?你為何,不帶她一起走?她都已經那樣求你了,你怎麽還無動於衷。你是個女子啊,你也和我一樣,很想要當英雄嗎?”


    林玉追咳嗽著,埋怨的眸子盯著他,一連串的發問,接踵而至的幾個“為何”,聲音虛弱,卻一字字直指內心。


    是啊,洛湘竹都隻差將一副心腸當麵剖開了,你卻為何還棄她而走。


    你自以為英雄地離去,可留下的人,卻也未曾怯懦。


    夜無眠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嘴唇發幹。一行熱淚,奪眶而出。


    林玉追嗓子裏帶著痰音質問他道:“好了,你不吭一聲,不辭而別了,外祖母又一病倒下,不省人事了,湘竹客居在這冰冷的譚府裏,少了你和外祖母,誰能再給她撐腰,命運哪能由她掌控?


    錢氏一句話令下,譚舅舅耳根子軟,六神無主言聽計從,湘竹成了譚府飛黃騰達的價碼。政治聯姻從來都不是官吏子侄的宿命,但湘竹,卻無從選擇,隻能墜入了本不屬於她的宿命之中。”


    眼前一陣朦朧,是後繼的淚水想掉又掉不下來所致。


    夜無眠猛地擦了一下。


    嬋衣給林玉追披了一件貂絨大衣,勸道:“小姐,你先歇歇,卻也不能如此說譚舅父。”


    轉頭看向夜無眠,道:“阿眠女俠,這其中的情由甚是複雜,我家小姐內心一時難平,有些激動。她方才所說,隻是一角而已。你且莫要傷心難過,待我慢慢與你細說。”


    她陷入了迴憶之色,組織了一番語言才道:“兩個月前,大概是立冬日後的第二天,有一群錦衣衛氣勢洶洶進入譚府,要來將湘竹小姐抓走拷問。”


    夜無眠抽泣了一下,靜靜聽她講。


    “那領頭的稱,經過錦衣衛多方行動查證,已坐實了洛凡溪姨父生前勾結叛匪的罪名。現依據律法,須得牽連其女。”


    嬋衣苦笑道:“洛凡溪姨父在我們的印象中,隻是一介商賈,本本分分經商,又怎麽會勾結叛匪?因而我們當時都不信,提出質疑。譚舅父有官身,其妻錢氏,又是錢千戶之女,錦衣衛自不敢怠慢,卻也言之鑿鑿,不僅說出了‘以洛凡溪名義之邀為誘餌,輕易抓獲黑麋幫首惡張大球’的事情,還羅列了凡溪姨父的其他罪狀。”


    說到這裏,林玉追劇烈咳嗽了起來,這次吐出了一攤血。


    她推開嬋衣的手,搶過話頭說道:“錦衣衛當場就要把湘竹妹妹抓走。就在這時,宅子裏闖進個不速之客。那領頭的認得,是吉王世孫。世孫發起了皇室宗親的威武來,把那些錦衣衛都趕走了。嗬嗬。”


    她還是由嬋衣把嘴邊的血跡擦幹淨,才繼續道:“我們最初,還以為這吉王世孫是個什麽好貨色,結果馬上,他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提出要娶湘竹妹妹為世孫妃。”


    嬋衣心疼她說話多,傷著身體,連忙接著說道:“湘竹小姐是個有主張的奇女子。她怎麽會與一個素昧平生、沒有感情基礎的男子談婚論嫁?對於這個提議,她自是抵死不從。可是,這件事情就像一顆種子,一旦播撒下,有些人的心頭就會開出貪婪的花來……”


    越是說到後麵,嬋衣的聲音越來越小。可能是談及到了某些人,她有些不敢議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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