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引已經完全忘了蠱醫長什麽樣子,隻記得好看,是哪種好看也不記得,高矮胖瘦都不記得。


    就像忘記父母哥哥的樣子,蠱醫的樣子在她腦海裏完全模糊。


    奇怪的是她甚至能記得以前家裏幫廚的阿嫂長什麽樣子。


    在西南的深山裏,她總纏著蠱醫聊天。


    蠱醫說他從來沒有出過這座山,洞中閉關十年,心識遊曆四方十年。


    她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但是記得他說過,世間萬物總有規矩可循,未必有道理,僅僅是:如此而已。


    比如水為什麽能滅火?沒有為什麽,就是如此而已。


    滾雞蛋解蠱是蠱醫教她的萬能法子,理論上來講,心識有多強,滾雞蛋解蠱就有多厲害。


    蠱醫教她的時候,她的心識都沒有開竅,隻當聽著玩玩,覺得新鮮。


    迴想起來,那幾個月發生的一切蹊蹺得和做夢一樣,很多事情她都分不清是夢是現實。


    總之,臨出大山的時候,她好像哭得很厲害,蠱醫十裏相送,在山的邊界,送給她一顆糖丸。


    當時他是什麽表情,什麽語氣,什麽態度,她全都不記得。


    糖丸吃掉的第二天,她一病三年,渾渾噩噩,惡症痊愈後,她就不老不死了。


    哥哥說她是相思病,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芳心暗許過,還是那顆糖丸有問題。


    她的長生,是因為那顆糖丸?還是因為後來父親請來給她看病神神叨叨的老遊醫?亦或者,是在西南深山裏,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無蹤、口吐人言的滇金絲猴?


    理不清楚,答案被時間撕碎掩埋,想起來一次煩一次,琢磨來琢磨去就是為難自己。


    沈香引頭很痛,眉頭擰得有些酸,她努力把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思緒趕出去,迴到當下。


    看向井邊,阿金最後一個被拉上。


    沈香引款步走到鶴衝天跟前,懶懶的斜靠,腦袋抵在他外臂上。


    鶴衝天看了她一眼,瞥見她裹在小指浸滿血跡的手絹,“手怎麽了?”


    沈香引垂眸,裝作聽不見。


    她愛漂亮愛體麵,醜陋恐怖的一麵,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尤其是鶴衝天。


    沈香引問被五花大綁的彭老:“彭老,沒傷著吧?”


    彭老緊抿著幹扁的嘴,瞪向苗村長。


    苗村長犯怵,收斂了目光,也往鶴衝天身後躲。


    沈香引鼻子輕哼了一聲:“四十年,您這是為了什麽?”


    彭老目光灼灼看著沈香引:“你們把劉則怎麽了?”


    沈香引挑挑眉看他,語氣平淡:“死了,殺了。”


    彭老瞳孔一震,渾身緊繃:“怎麽可能?!不可能!你們怎麽能……”


    沈香引單指朝天,兩寸長閃著寒光的銀針就懸在指尖上,徐緩著旋轉,“怎麽不能?”


    彭老發灰的眸子頓時散開,絕望的寂靜擴散全身。


    他像一瞬間失去了生命力,癱倒在地,也不再說話。


    沈香引不再靠著鶴衝天,站直了順帶捋捋鶴衝天的襯衣:“先迴去吧,要做的事情還多。”


    ……


    田村長家裏確實一貧如洗。


    田村長的老婆早在四十多年前,被劉教授以儆效尤的殺害在眼前。


    家裏隻有一個癡兒,好在還算乖巧,像心智沒長大的孩子。


    虎妞醒了過來,一直纏著古雲實,幫他處理腿上的傷。


    邊處理,邊掉眼淚,古雲實一邊嗷嗷叫著讓她輕點輕點,一邊還要安慰她不要哭了。


    阿金被村長叫到裏屋,是在交代他事情。


    沈香引猜,田村長會告訴阿金,如果他不慎被自己解蠱解死了,阿金要繼續代替他的位置,讓劉則奴役下去。


    直到找到解開報時蠱的方法。


    鶴衝天俯到她耳邊,問她:“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兩成。”沈香引沒撒謊。


    九梳密蠱原本就險惡,她懂得確實是皮毛。


    據劉則的描述來說,報時蠱還一不小心就會自爆……有難度,有挑戰。


    “那你呢?你看彭老那副萬念俱滅的樣子,你審問成功幾率有幾成?”沈香引問鶴衝天。


    鶴衝天神情諱莫如深:“十成。”


    沈香引笑說:“這麽自信?”


    鶴衝天站起身,手揣在褲兜裏,穩步走近彭老,沒有收斂身上帶著攻擊性的氣場。


    他扶了彭老起來,又拍了拍彭老身上的灰。


    “知識分子的體麵,總要顧好。”


    彭老不給麵子,不為所動。


    鶴衝天沒生氣,扶著他坐到椅子上,倒了杯熱茶:“您還有得時日好活,出來不好嗎?為了什麽一定要待在那活地獄裏?”


    彭老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熱茶。


    四十年在陰冷潮濕的地洞裏,什麽熱乎都沒有。


    他有些機械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淺嚐一口,溫熱的茶水淌過口腔,順著一路往下……


    鶴衝天又開口了:“這雙腿,怎麽沒的?”


    彭老垂下了腦袋,依舊不說話。


    鶴衝天活動活動脖子,誠懇又不卑不亢對他說:“這世上,沒您在乎的人沒您在乎的東西了?隻要你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我盡所能,滿足您的要求,在下麵苦了四十年,我送您去溫泉山莊療養怎麽樣?長租一間套房,再請幾個保姆伺候您……”


    “別說了!”彭老忽然憤怒開口。


    鶴衝天的眸光瞬間冷了下來,之前的客氣溫和蕩然無存。


    三次軟的不吃,那就來硬的。


    鶴衝天站起身,一把拎起彭老的領子,拖著他到地上,一路拖到了外麵。


    動作粗魯殘忍,絲毫沒有顧及他的麵子,也沒有顧及他的身體狀態。


    沈香引都嚇到了,這麽個先禮後兵的反差,給誰誰受得了?


    她有些不放心,跟了出去。


    剛出去,就看到鶴衝天按著彭老的腦袋在大冬天的水缸裏溺水。


    八十多歲的老人,斷肢亂顫著掙紮。


    沈香引恍然看到了沈月英被溺死前的畫麵,驀的伸出手,製止住鶴衝天的胳膊。


    鶴衝天身上滾燙,渾身迸發著暴戾氣,甩開她的同時淩厲道:“別管!”


    彭老原本就有咳疾,此刻更是一邊嗆水一邊劇烈的咳嗽,口水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水缸中很快映出了血。


    鶴衝天手裏力道不減,甚至越發的狠,手背青筋突兀得明顯。


    “人,隻有真正瀕死的時候,才知道害怕。”


    沈香引用力推了他一把:“瀕死?再按下去,真死了!”


    她扶著彭老坐迴到地上。


    鶴衝天沒有繼續執著,蹲下身,平視彭老,問:“不管你為了什麽,都落空了,賭上半輩子什麽都沒落著,不委屈麽?”


    彭老掀著眼皮看向他,劇烈的咳嗽帶著血絲。


    他的目光越來越炙熱:“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劉則…劉則可是有可能攻破長生之謎的天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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