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如同身在雲端,卻沒有絲毫不適的不適,沒有思考,自然也不複存在殺氣的暴躁聲響,唯有一道道暖流在楚烈的身體當中運行著,將屬於殺氣的森寒緩緩安撫,耳邊一切聲響消失不見,最後就連小和尚的頌經聲音也漸漸隱去,一切皆空,萬象皆空,無窮大,無窮遠,大如須彌山,卻在之中。


    “……師傅,師傅?”


    楚烈不知道在那種狀態下持續了多久,才被小和尚八戒的聲音喚醒,他剛想說些什麽,卻突然發現,自身那狂暴無比的殺氣雖然依舊洶湧,但是比之於之前那幾乎要將本身的意誌吞噬掉的情況而言,已經多出了幾分馴服和平靜,神色微微一怔,俯首看著手掌中握著的那一個佛像,那筆觸並沒有多精細,但是卻將那盤腿坐著的佛雕刻得活靈活現,眉目清秀,卻自然有一股慈悲普渡之意,如同一陣柔風一般安撫著人心。


    “我的師傅唉~你到底是怎麽了?”


    一旁的小和尚看著楚烈雙目之中終於恢複了靈動,苦著臉歎息了一聲道:“八戒我還以為您老是怎麽了……先是臉色慘白,之後就又突然地魔怔了一樣呆呆的……您就是要去,也把和尚我教會了再去啊……”


    “您看您的眼睛,原來和紅燈籠一眼還泛著光,現在那模樣,跟霜打了番茄子一樣,無精打采的……”


    “要不然咱們多休息休息再走吧,也不著急……”


    啪!


    右手輕輕拍在了八戒的腦袋上,楚烈剛想說現在出發,話語到了喉間卻梗住了,目光微凝,轉向了臉上明顯送了一口氣的八戒,緩聲問道:“我的眼睛……?”


    “嗯?是啊,師傅您的眼睛原本有時候都會發光的,現在已經暗下來了,無精打采地……”


    小和尚摸了摸頭,看著楚烈突然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師傅您發了個呆,麵色倒是好看了許多,就跟我夢到了小姐姐一樣……嘿嘿,師傅您是不是也想到哪一個小姐姐了?”


    “……你那雕刻……”


    楚烈直接無視了自己弟子那故態複萌的模樣,眸子看著小和尚,定了定,開口說道:“你給我雕刻一下看看?”


    “唉?現在嗎師傅?”


    “現在。”


    “好勒師傅。”


    小和尚也不多問,憨笑一聲,直接從懷裏把那個小刻刀掏了出來,左顧右盼了下,跑到路旁撿拾起了一小塊有些腐朽的木頭,隨即也不在乎地麵上髒,直接盤腿而坐,拿著那小刻刀,端詳了片刻,隨即便輕輕落在了那腐木之上,伴隨著刻刀刀鋒的遊走,小和尚的神情變得莊重而虔誠,在楚烈眼中,那端坐著的似乎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沙彌和尚,而是一個已經打坐參禪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老僧,一筆一劃,雕琢的是木頭,也是自己的內心,自己曾走過的無數歲月。


    沙沙沙~


    伴隨著木屑落下的細碎聲響,那截腐木在小和尚手中逐漸變成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模樣,末了用手掌柔和地拂去了老和尚木雕之上的細碎木屑,目中閃過了一絲柔和之色,抬起來對著楚烈說道:“雕刻好了,師傅……”


    “……”


    沉默著頷首,楚烈輕輕從八戒手中將這個木雕拿起,雕琢的手法已經極為細膩,但是卻再沒有之前那一縷溫暖的氣流從這木雕當中浮現,湧入體內,微微皺眉,看向了一旁的小和尚,楚烈緩緩開口道:“……把你那雕琢之前念的東西,再給我背上一遍……”


    “啊??”


    小和尚微微一怔,一張小臉有些皺巴巴的,顯然是想起了某種不好的迴憶,但是在繃起了臉的楚烈麵前,也沒敢多說什麽,隻能夠苦著一張小臉,背誦道:“……受想行識,亦複如是,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名盡……”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誦經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手中也一樣緊握著雕像,但是像是之前那股溫熱的氣流卻一直沒有出現,至於那種令殺氣安定下來的狀態更是一直沒有出現,楚烈微微皺了皺眉,思考了片刻之後,輕輕唿出一口濁氣,朝著小和尚道:“那雕刻的手法是怎麽樣的……你且說一下……我想自己雕刻一下……”


    八戒看向楚烈的目光變得越發古怪,但還是乖乖地把雕刻木雕的手法技巧以及心中默念的東西全部說了出來,楚烈心中默念了一遍之後,從小和尚手中接過了那一枚刻刀,刀鋒輕輕落在了那一截木頭之上,手腕抖動,刀如龍蛇糾纏,心中默念著那一道經文,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那一柄刻刀之上,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輝亮起,隨即隱沒。


    楚烈的心神似乎伴隨著這柄刀鋒,在木塊之上遊走著,根本不需要去控製刀鋒的走向,此時分明就是這柄刻刀在帶著楚烈的手掌而動。


    在雕刻的同時,無數紛雜的念頭在楚烈的心中浮現,化為了一張張的畫麵,有些是曾經的自己,有些卻極為陌生,但是無論是自己過去的經曆,還是那些陌生的人,甚至於是獸的經曆,都是在殺戮,都是無與倫比的真實,那種彌漫在空中的恐懼與殺機,楚烈似乎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就站在這些畫麵的邊緣,看著自己或是他人,看著那或是冷漠,或是癲狂的模樣。


    隻是在旁觀。


    旁觀著自己的內心。


    為什麽殺戮呢?必須殺戮嗎?


    如果說為了那一個目標,就必須要一直一直與殺戮為伴,一直一直孤獨地前行在這一條修羅之路上,你是否會後悔?


    會嗎?


    不會嗎?


    伴隨著最後一刀刻下,手中的木塊已經出現了具體的形狀,因為是第一次雕刻,所以楚烈心中下意識地模仿了小和尚的手法,雕刻了一個佛陀出來,但是盡管楚烈對於力量的掌控程度遠遠在小和尚八戒之上,但是雕刻出來的佛像卻是眉目森嚴,嘴角在笑,卻令人直直冷到了骨子裏麵,根本不像是一個慈眉善目的佛陀,而像是偽裝成佛的地獄惡鬼。


    絲絲縷縷血紅的勁氣在佛像之上隱隱浮現,隨即消失,令這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雕多出了不少的神韻,佛陀的雙目深處更是似乎有著紅光在閃動著,更添不凡。


    “……這……”


    楚烈微微一怔,隨即便突地感受到了自己身軀的變化,那潛藏在了自己體內的殺氣雖然不曾減少,但是卻變得溫順了一絲,逐漸從暴躁而不可控的狀態向著自己當年那如臂指使的狀態前行。


    當年的楚烈,十年拔劍,殺的每一個人都不曾後悔過。


    每一個,都是該殺之人!都有取死之道!


    是以殺氣純粹無比,現在既然增加了雜質,那麽,那些不知為何出現的殺戮記憶,我將會一個一個看過去!


    不去管那些記憶……隻是看著那無數的殺戮記憶,去再一次問問自己。


    再度迴憶,可是真正的問心無愧。


    若是繼續在殺戮的道路上前行,是否依舊問心無愧?


    若是不知殺妖,更要殺人,可還能問心無愧?


    雙目閃爍了一下,楚烈隨手將那如同魔物一般的佛陀雕像扔在一旁,起身,那肩膀似乎變得更加寬闊,又似乎承擔了更多的東西,朝著八戒沉聲喚了一聲:“走吧。”話音還不曾落下,便已經大步朝著前麵走去,隻是心中,卻將之前的打算,全盤推翻。


    便從此開始,不再對抗,不再逃避,直視這從天而降的罪孽和殺氣。


    三日之後。


    五個鼻子碩大的大漢摸到了楚烈兩人曾經呆過的地方,四散開來,像是狗一樣挺著自己碩大的鼻子聞著什麽,片刻之後,一名大漢的眼睛一亮,隨即快步走到了一個草叢中,鼻子嗅了嗅,手爪子一甩,直接將草叢撕扯開來,露出了一個雕像。


    “嘿嘿,找到了……這個騷狐狸的氣息……”


    嘿嘿一笑,大漢將這個雕像捧起,但是就在這時,佛像的雙目當中,一抹血色氣息氤氳閃起,混雜在絲絲縷縷殺氣當中的一縷更為深沉的氣息浮現,隨即透過血脈帶來的天賦,被那大漢精準地捕捉,臉上的微笑瞬間僵硬,大腦轟地一聲變得一陣茫然,隻感到一隻通天徹地的血色麒麟正漠然掃視著自己,隨即猛地一聲咆哮,恐怖的氣勢狠狠地壓製下來。


    “啊啊啊啊!!!”


    這大漢猛地慘叫出聲,隨即直接倒在了地上,渾身抽搐著化為了一隻碩大的黃狗,嘴中吐出了白沫,氣息劇烈波動了幾次之後,直接失去了生息。


    吧嗒~


    佛像跌落在地,雙目中一抹紅光閃過,襯得那本應該溫和的臉龐多出幾許森寒。


    今日之後,妖族地界,有上古兇獸血麒麟化為人形,托名楚烈,行走天下的傳聞不脛而走。


    妖皇不信,依舊調兵遣將在附近的平原遊蕩,隻是在一連五隻各色狗妖被那佛像上沾染的氣息生生嚇死了之後,再沒有任何一種擅長追蹤的妖怪敢於追蹤‘楚烈’的蹤跡,隻有‘昆’還在魔怔了一般尋找著。


    千年之後,那血佛一直被人族所得,受千年供奉,名‘麒麟血’,可助天資卓越之輩領悟麒麟拳勢。


    而在當時,無人所知……


    在人妖邊境中的群山中衝天而起的那一座巔峰,多出了一間嶄新的石頭房屋,也多出了一大片的莊稼地,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以及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小和尚。


    於山巔之上自耕自食,過著看似極為平靜,不理世事的模樣,隻是那個年輕人似乎常常下山,迴山的時候便會帶迴一些吃食用品,而在同時,山下也總有一位穿著墨藍色重鎧的勇猛將軍仰天怒吼怒吼咆哮。


    而尋常的日子裏,那年輕人隻是自顧自去雕刻木雕,那和尚練習著拳掌劍術長兵,後來便也蓄起了頭發,法號被時而溫和時而冷酷時而暴躁的年輕人蠻橫地剝奪,賦予了新的名字。


    天蓬。


    這日子,一直持續到了……足足五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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