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天生就命不好，瞧，這安生日子沒過十天半個月的，就病了。
一清早醒來，難得一迴是被鬧鈴給催的，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伸了個懶腰，隻覺得渾身無力，四肢軟綿綿的，就連頭也是暈暈乎乎的，壓根兒不想下床。可今天不是周休，又非國定假日，哪有繼續賴床的好命。我用食指與母指撐起眼皮，對著天花板足足看它個兩三分鍾後，才有能力指揮著我全身上下的筋脈掙紮著下床。可腳一沾地，還是覺得虛浮難當，就像個三天沒水喝七天沒飯吃的人似的。
我這是幹嘛呢，千方百計地折磨自個，不就是上個班嘛，身體不適，請假不就得了，千辛萬若得撐著，犯得著嗎？就算我背著病上班，弄它個全勤出來，也不見得討領導的好，給我頒個全勤獎什麽的。左右也隻是吃力不討好，豬八戒昭鏡子，裏外不是人。
我“騰”得一下，一屁股坐迴床沿，真舒服啊，總算有點被東西托著的實在感。怪不得三聖母七仙女的，神仙們一個個鬧著下凡，就連條還沒成仙的白蛇也趕著來湊熱鬧，隻羨鴛鴦不羨仙，那是表麵，其實骨子裏還不是踏膩了雲層，過膩了飄浮，想找塊實實在在，真真實實的地兒來走走嘛。巧不巧得，人世間正好有這麽塊地，於是嘛就一批批地接踵而來。為了避免寂寞，順便找個伴是理所當然，結果就釀出了一段段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來，純粹歸功於巧合嘛。
我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機，想往公司打個電話，不去上班是小事，可有沒有請假就不僅僅是手續問題那麽簡單了，它還關乎著個人品格、工作態度之類的，就不得不讓人重視了。可盯著手機屏幕瞧了大半天，我就是想不起公司的電話號碼來，不從沒請過假嗎？情有可原。按動鍵盤，將電話薄、未接來電、已接來電、已撥電話查了遍，才如願意地在已撥電話欄在找到了那個我想要的，存了將近一年的電話號碼。幸好我不太往外打電話。所以說凡事都是兩麵的，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敝，一點也沒錯。
電話接通了，本以為會聽到秘書李小姐的聲音，結果一件讓我大感意外的事發生了，聽筒時傳來的居然是張經理那口招牌性的普通話——操著嚴重的上海口音且口齒不清。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我就開始為一個問題而傷腦筋——就他那跟人說話也得請翻譯的樣也能當領導。可世上的事就是無奇不有，標準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張經理的心情今天是特別的壞，說話聲大如雷，還伴著槍子，整個一文盲階層的黑社會老大。尤其是在我表明了身份後，就越發顯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嘟嘟囔囔個沒完沒了，可就是不知其所以然。難怪，自從他霸占了經理這個位置，公司的業績一度受不了地球引力的關係，是一個勁地往下鑽。與他談生意的，偶爾能找出個把與他同水準的就是奇跡了，用他的話說，缺了是英雄惜英雄的機會，哪筆生意會成呀？
雖然我是聽不清他在吼什麽，不過依我對他的了解，就算不動腳趾頭我也能知道，肯定是讓我迴去上班。《勞動法》所規定的員工每年可以享受五個工作日的帶薪病假，對於他來說除了是句廢話以外，還根本就是個屁。他一向奉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者不得食”的名言，請假就是少勞，少勞就得少得，所以扣工資罰獎金是理所當然，天打不動的硬道理。拿他的話講，非洲為什麽多饑民，那都是“不勞者不得食”的結果。本想向聯合國推薦推薦，讓他去趟非洲向那些饑民好好弘揚一下他的曠世偉論，奈何就是得不到安南的同意，說是新聞播饑民餓死還在情理之中，可要是來批氣死的，就無法向世界人民交待了。我想想，說得也是，就不再勉強了。
掛了電話，我著實不想在家吃自己，隻好以床沿為支撐物站了起來，騰雲駕霧地進了浴室，用冷水衝了個臉，才稍稍得以清醒。快速地以最簡單的方式整理了一下自己，便急著出門趕車。遲到雖成必然，但曠工不是還可挽救嗎？怎麽著我也是龍的傳人，咱中國人民的傳統美德可萬不能丟。
風風火火的闖進公司，還以為自個一不小，踏錯時空進了賈府。平常空無若物的辦公桌現在堆滿了嶄新的文件夾，不用明說，肯定又是上麵公司又要派人過來了，這些文件夾就是最有力地證明。接著往下，迎麵而來的肯定就是那些專屬賈府人員：“賈業務”、“賈收入”、“賈業跡”、“賈效益”等等等等。這種情況對我來說已是司空見怪、熟能生巧的事了，用不著人吩咐我就知道該從哪下手最好了。
接見完所有的“賈府人員”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側身從辦公室的窗口遠眺，可以看到遠處公園晨練的老人，居高臨下的感覺真好。推開窗，迎麵而來的空氣似乎還飄著點花香的味道，細細聆聽仿佛還夾雜著公園傳來的鳥叫之聲。早晨真好，我突然開始羨慕起那些晨練的老人，聞著花香，聽著鳥語，耍著太極，如果等我老的時候也能夠如此愜意，那我一定會覺得我整一輩子都是幸福無比的。
“？#￥%*~？……”
張經理粗暴的吼聲打斷了我飄揚的思絮，大意是嫌我的熊貓眼有礙觀瞻，讓我迴家收拾收拾，換身套裝，上了淡妝再出來見人，以勉禮失於人（當然主要是呆會就要來視察工作的上級領導）。再者就是趁機給我下了道命令，讓我替他備一份上好的藍山咖啡，少糖少奶，不論價格。也虧得我語言理解能力超強，否則實在難明白其所以然也。
不過他那份口氣，就著實有點讓人受不了了，好像我的熊貓眼完全是因為我為了趕潮流才千方百計給弄出來的，絕無為他裝點門麵熬夜之說。還有就是自己挖空心思想拍馬屁也就算了，居然還不要臉的吩咐我去做的，弄得那“上好的藍山咖啡”好像滿大街都是，跟白粥油條似的隨手一撈便有。也不想想，憑我那點滴工資能喝上那東西嗎？有聽說過也隻能算是我有上進心了。算了，算了，人不能跟不講道理的人叫囂，尤其是那種自以為以理服人而實際上卻是蠻橫無理的你的衣食父母的領導。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心情就這麽煙消雲散了，我認命地隻差沒跪下三唿萬歲才得以離去。
等我再次出現在公司的時候已是十點以後的事了。沒有人在乎我的滿頭大汗，隻是一個勁地數落我的遲到，根本不曾體會我為了讓咖啡“新鮮出爐”而忍痛打的狂弛而來的“用心良苦”，還負上了一張本不該有的超速罰單。好九百塊啊，我的心都在滴血了，沒有人關心，甚至於連一個好的臉色也沒有。我絕望了，機械地將咖啡裝杯，送向會議室。
會議室的被推開了，沒有人在說話，裏麵的氣氛顯得有些詭異。直覺告訴我，有人在生氣，而且是非常地生氣；常理也告訴我，不是張經理，因為他沒這個膽。
“送咖啡。”
我頓了頓腳步向內匯報，沒有人答話，一個也沒有。我偷偷得用眼角瞄了一下，裏麵空曠曠的隻有兩個人，一前一後皆背對著我而站。從背影來看，一個高大挺拔顯得威儀帥氣，一個曲腰躬背顯得唯唯諾諾。正當我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進退之時，裏麵終於有人說話了。
“把所有人都給我叫進來，立刻——”
說話者喉嚨顯得極粗，很明顯在努力遏製著他的怒意。
張經理那曲腰躬背顯得唯唯諾諾的背影開始有發抖的跡相了，他沒有轉身而是一個勁地向我擺手，示意著我按說話者的意思去辦。既然領導發話了，做下屬的理應按命令行事，而我也樂得端著咖啡打道迴府早點離開這是非這地。
新兵操練般，才短短兩分鍾，會議室裏就齊刷刷地坐滿了人。當然我這種小角色肯定是左拖右拉地挨到最後一個才往裏湊，可不幸的是，腳才踏至會議室門口就瞧見張經理一臉緊張地在對著我打手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去端那杯所謂的“上好的藍山咖啡”，好讓正生氣的那位領導順順氣。
我雙手端著咖啡，低著頭顫顫悠悠地走向主席位，這短短的十來步路在那種極度安靜隻迴應著自個的腳步聲的環境中突然變得漫長而無止境。我的心跳得好快，好亂，總感覺會有什麽事發生，我好怕，卻怎麽也找不出害怕的理由。我突然發覺地震了，腳下的地板開始晃動，眼前的事物開始旋轉、旋轉。我站不穩了，重心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地控製還是一個勁的偏向一側，不行了，我的右腳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很明確地知道自己在一點點得往右側傾倒，可我的靈魂仿佛在瞬間脫離了我的軀殼，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啊……”
隨著一陣陣先後不一的驚唿，嚇走了勾魂的使者，我的靈魂與我的軀體終於再次合二為一了，我的肉體意識開始恢複，我知道我現在正倒在一個人懷裏，可手裏的咖啡卻已不知了去處，隻覺得手背麻麻得很不舒服。我一抬頭，著先映入眼簾是張經理鐵青著的一張臉，還有就是同事們不斷張合著的嘴唇，我知道我肯定又犯錯了，奇怪的是始終聽不見他們的言語。也許是我的聽覺未能一下子進行恢複吧，我試徒這樣地安慰自己，可我的耳邊卻清晰而實在地圍繞著一股熟悉的聲音、寵溺的責備：
“你沒事吧？手怎麽樣？有沒有燙傷？”
我真得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的聽力好像突然有了某種特異功能，可以選擇性地進行聽取。我想轉頭，想看清楚說話的人，可卻發覺自己的脖子是僵硬的、是固定的、是無法移動的，隻能木偶般任憑扯線人將我的手臂上下左右的移動。緊接著又有一股外力從腰部襲擊而來，我無法抵禦隻得順勢而行，結果卻落得重重摔地。無法形容這一摔是好是壞，雖然屁股很疼，卻終於讓我擁有了完全的聽覺世界。
“啊！”
李秘書的驚唿聲。
“活該。”
秦小姐的落井下石。
“對不起……”
張經理一連串的道歉聲，當然不是針對我而言。
我仰了仰頭，出現在我瞳孔裏的是穿著濡濕了一大片西裝的他。雖然咖啡無可厚非原本就是端給他的，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讓他不容拒絕地喝了下去，而且還喝得那麽得徹底。我望向他的臉，木訥地找不出任何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神卻讓我讀出了受傷的、憤怒的、緊張的、矛盾的訊息。也許那一晚我真得過份了，真得傷了他，可過去的無法挽迴，現在的事實就擺在眼前。我接受了，就當今天是我倆的第一次見麵。我掙紮著想起來，可臀部傳來的疼痛，讓我不得不緩了緩接下來的動作。就在這一瞬間我驚奇地發現他的右腳微微地往上抬了抬，卻最終沒有邁步。
“對不起。”
我向他彎了彎腰，算是歉意的鞠躬。
“我替你把外套拿去洗洗吧。”
我說得真誠卻很生份。
他沒有答話，甚至於連牽動一下嘴角的表情也沒有，隻是愣愣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在審視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外星人。
“是啊，是啊。”
張經理也出言幫腔了，難得一次普通話說得標準而又咬字清晰。
憑我對他幾次接觸的了解，他不是個輕易服軟，更何況在一個區區下屬麵前，更是絕無可能之事。果然他猛得一轉頭，雙眼一瞪，就嚇得張經理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吱聲了。
會議室瞬間靜得可怕，所有人似乎都在憋著氣唿吸，惟恐一個用力就怏及池魚。
著實摸不清他今天是氣壞了腦袋還是還是昨夜被鬼纏了身，嚇壞了張經理後，他居然“聽話”地向我邁進了一步，找不出喜怒哀樂的臉，直挺挺的目光，無法讓人想像他意欲何為。而後，他緩緩地開始移動雙臂，做出了一個想掐斷人脖子的前奏。我挑畔地昂了昂頭，英勇到毫無懼色的地步。也許是我的勇氣震懾了他的行為，下斜45度角，他突然固定了他的姿勢，那模樣就像古裝戲中的皇帝張著雙臂等待著侍女為他更衣換袍。
瞅著他那滑稽的模樣，我好想笑，可就在這一刻，笑容卻瞬間僵在了唇邊，我突然明白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卻即將成為那可憐巴巴的侍女。論場合、論身份、論職位，甚至於論道理，我皆無寸土可站，更何況他還在氣頭上。
“也罷，就當我還個麵子給他。”
我閉了閉雙眼，在心裏告誡自己。
有了思想準備，想來一切就不再是那麽寸步難為了。可是等手搭上了他胸前的扣子，還是禁不住顫抖連連，除了有眾目睽睽下的羞愧難當，當然還有“男女有別”在那趁機作怪，真恨不得一把扯掉所有的鈕扣來了徹底了事。就我和他現在這樣，難勉讓人遐想無限，好像我就該是他什麽人是的。可明擺著的現實，又何從讓外人所了解。
總算他還知道自己是一男人，沒有再從中作梗，比較配合地讓我把西裝脫了下來。衣服一到手，我趕忙將手伸進了衣兜，將口袋內的手機、汽車鑰匙一咕腦全給掏了出來扔到了桌上，我可不想在我逃之夭夭時，再讓他有任何借口截住我。可事與願違，在我的手伸向另一個口袋時，裏麵的東西卻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是那枚戒指，曾出現我家的那枚戒指。握在手心，對著燈光，它還是一樣的光彩奪目。我敢肯定它對他一定很得要很重要，否則的話他絕不會每日都隨身攜帶，因為我敢肯定的告訴自己那晚與今天他穿得絕不是同一件。
不曾顧忌投射而來的詫意目光，我一把扯過他的右手將戒指塞入其中。
“別再弄丟了。”
我囑咐得十分順口，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在他的表情還來不及有所變化之時，我已挽起了西裝走出了會議室，走出了大門口，走出了辦公樓。
我迴家了，頭暈得實在受不了，奢侈得打了的，途中絲毫沒有閃過去幹洗店的念頭，反正還不是一樣用水洗洗再烘烘幹熨熨平，依樣畫葫蘆，不準還是我畫得好也說不定。下車時，虧得司機師傅“好心提醒”，不然就坐了霸王車。
到了家門，我竟然找不到開門的鑰匙孔，一陣亂捅，著實不容易才得以進門，一進屋我就舒服得把自己扔進了床，連鞋也沒脫就睡過去了。
迷迷湖糊總覺得背後有什麽東西貼著我，暖暖的，不燙也不冷，溫溫的，不硬也不軟，像個熱水袋又沒這麽大，像電熱毯又沒這麽結實，好像還會自己動，驚得我的瞌睡蟲一下子全飛了。我知道那是一個人，一個活著的人，一個我討厭的人。我盡可能地向床的內側移動著身體，徹底拉開了與他的距離，才緩緩地起了身，探出手橫過他的身軀開了燈。
燈亮了，也瞬間應證了一切，果然是他。緊鎖著的雙眉，一臉的疲憊，就在這一秒，我突然有種可憐他的衝動。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就好像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總喜歡以奇奇怪怪的方式出現在我家，出現在我的麵前一樣。按常理而言，他的名牌西服，我的廉價粗布；他的私家跑車，我的擁擠公交；他的豪宅府邸，我的簡陋閣樓；他的身居要位，我的卑微求全；他的揮金如土，我的貧困掙紮；實在找不出我應該可憐、可以可憐他的地方。我困惑了。
我悄悄地起身下床，不想吵醒他，不是不忍心，而是沒心情。我開了門，躲上了陽台，慌亂間竟忘了穿鞋。
外麵好黑，風好大，還夾雜著數不清的怪聲，讓人膽寒。地麵好冷，好像冰塊，融化著我腳底僅剩的溫暖，而後穿過皮膚，滲過肌肉，鑽進血液，一路遊走而上，躍過小腹，直透心房。我好想逃，可是我怕，怕他熟睡的臉龐，怕他緊皺的雙眉，喚醒我隱藏在心底深處的脆弱，所以我隻能顫著身子傾聽牙齒擊奏而成的交響樂曲。
突然我聽到了他的呢喃之聲，一遍又一遍，微小卻很清晰：
“漪兒，漪兒……”
我流淚了，怎麽也遏止不住，可以說是情不自禁，也可以說是愧疚難當，我的心底深處突然湧起了一種背叛的罪惡，紮得我難受。
女人天生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的想法總讓人猜不透、摸不著，就好比會她會對一個總“欺負”她的惡魔產生莫名的好感，甚至於還不知道“惡魔”的名字。
寒冷中，有人從背後擁住了我。
“你在發抖？”
我沒有迴答，隻覺得口中的唾液早已在寒風中受了涼化了冰，牢牢凍結了我的雙唇。
“凍著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黑暗中窺視著我的反應。
“還是在害怕？亦或是兩者皆有？”
他的語氣中顯而易見得帶上了戲謔的成份。
我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構造，怎麽可以才滿臉疲憊的可憐相，瞬間即成了生龍活虎，還不忘“食色性也”的本色。
通常在我掙紮的時候，他都會擁得更緊，這次也不例外。讓我不得不懷疑他這輩子是不是沒見過女人，不然為何屢屢不肯放過既沒漂亮的臉袋，又沒傲人的身材的我。更何況我一沒惹他，二沒招他，也壓根兒不曾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想法。
他好像能看穿我的遊神，腰一彎，手一橫就順利地揀了個空檔將我淩空架了起來。
我沒再徒勞掙紮，反正當他想怎麽樣的時候，我“絕對”、“沒有”、“任何”可以反對餘地。更何況他最多是把我扔上床，又不會對我怎麽樣，我有什麽好怕的。
果然他穩穩地讓我坐上了床沿就轉身離去，我瞅著他的背影，合該忘了還有替我蓋被子這一迴事。我的心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感覺有股子涼意從頭頂天匯穴被人強行灌輸而下，直至壓著了我的心髒，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想叫喚，可使出了吃奶勁，僅僅隻是張大了嘴，卻絲毫發不出半點的聲音。自從今天見到了他，我仿佛早就注定隻配擁有意識，而無法主宰肉體。
古詩有雲：黃鶴一去不得返。可他偏偏就成不了那隻討人喜歡的黃鶴，他去而複返了，還刁著一個直冒熱氣的水盆，不是用嘴，應該說是翅膀。
我還是保持著最原始的姿勢坐在床沿，如同寺廟裏泥塑的佛像，塑成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就一輩子是什麽模樣，如果我硬和它弄出個什麽異樣來，也隻是偶爾用盡全力可以張合一下嘴巴。
都說“泥菩薩過河是自身難保”，可我這尊泥菩薩現下不但有人供奉著，還有虔誠的信徒用熱水替我洗著腳。
“大半夜的，跑去陽台吹冷風，真有你的！不披件衣服不說，連鞋也不穿，逞什麽英雄？不知道自己在發燒，好不容易才退了下來。拜托你別這麽任性好不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擦幹了我的腳，又拿棉被將我整個人裹了個嚴嚴實實，才端著水盆眼巴巴地去倒水。想來他活那麽大，肯定還不曾這麽服侍過一個人，看來對我他還真是下了苦功夫。
“一個人住，就得多愛惜自己，別老拿自個的身子開玩笑。弄壞了，吃虧的可是自己。”
人都進了浴室了，他還在嘮嘮叨叨，真難想像他老了會羅嗦成什麽樣。
被熱水這麽一折騰，我這個泥菩薩塑得再牢固，也不勉有些溶化了得跡象。我不敢再任他往下“胡說八道”，趁著四經八脈又再次活絡起來的機會，整個人都給鑽進了被窩，連頭也不加例外。
雖說是隔了層厚厚的棉被，但我還是可以聽到他漸漸向我走來的腳步聲。一步，兩步，近了，更近了。床抖動了一下，我知道他坐上床沿了。我的嗅覺突然靈敏得如同野外生存的動物，我清楚地聞到了危險的訊息。我的心瞬間狂跳，整床棉被裏似乎都環繞著我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就在這時，他開始拉扯我的棉被，想當然我是拚命的抵抗，兩人間出現了拔河的局麵。可最終男女力氣客觀上的差別，我輸了，他順利地鑽進了我的被窩，把我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擁著你讓我覺得安心。”
說完這一句，他打起了鼾聲，他竟然睡著了。
虛驚一場，我試圖掙紮，可就算連睡夢中，他還是沒肯放手。我放棄了，從棉被的縫隙裏往外瞧，燈已經熄了，黑乎乎的一片，什麽也瞧不清。
一清早醒來，難得一迴是被鬧鈴給催的，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伸了個懶腰，隻覺得渾身無力，四肢軟綿綿的，就連頭也是暈暈乎乎的，壓根兒不想下床。可今天不是周休，又非國定假日，哪有繼續賴床的好命。我用食指與母指撐起眼皮，對著天花板足足看它個兩三分鍾後，才有能力指揮著我全身上下的筋脈掙紮著下床。可腳一沾地，還是覺得虛浮難當，就像個三天沒水喝七天沒飯吃的人似的。
我這是幹嘛呢，千方百計地折磨自個，不就是上個班嘛，身體不適，請假不就得了，千辛萬若得撐著，犯得著嗎？就算我背著病上班，弄它個全勤出來，也不見得討領導的好，給我頒個全勤獎什麽的。左右也隻是吃力不討好，豬八戒昭鏡子，裏外不是人。
我“騰”得一下，一屁股坐迴床沿，真舒服啊，總算有點被東西托著的實在感。怪不得三聖母七仙女的，神仙們一個個鬧著下凡，就連條還沒成仙的白蛇也趕著來湊熱鬧，隻羨鴛鴦不羨仙，那是表麵，其實骨子裏還不是踏膩了雲層，過膩了飄浮，想找塊實實在在，真真實實的地兒來走走嘛。巧不巧得，人世間正好有這麽塊地，於是嘛就一批批地接踵而來。為了避免寂寞，順便找個伴是理所當然，結果就釀出了一段段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來，純粹歸功於巧合嘛。
我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機，想往公司打個電話，不去上班是小事，可有沒有請假就不僅僅是手續問題那麽簡單了，它還關乎著個人品格、工作態度之類的，就不得不讓人重視了。可盯著手機屏幕瞧了大半天，我就是想不起公司的電話號碼來，不從沒請過假嗎？情有可原。按動鍵盤，將電話薄、未接來電、已接來電、已撥電話查了遍，才如願意地在已撥電話欄在找到了那個我想要的，存了將近一年的電話號碼。幸好我不太往外打電話。所以說凡事都是兩麵的，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敝，一點也沒錯。
電話接通了，本以為會聽到秘書李小姐的聲音，結果一件讓我大感意外的事發生了，聽筒時傳來的居然是張經理那口招牌性的普通話——操著嚴重的上海口音且口齒不清。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我就開始為一個問題而傷腦筋——就他那跟人說話也得請翻譯的樣也能當領導。可世上的事就是無奇不有，標準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張經理的心情今天是特別的壞，說話聲大如雷，還伴著槍子，整個一文盲階層的黑社會老大。尤其是在我表明了身份後，就越發顯得一發不可收拾。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嘟嘟囔囔個沒完沒了，可就是不知其所以然。難怪，自從他霸占了經理這個位置，公司的業績一度受不了地球引力的關係，是一個勁地往下鑽。與他談生意的，偶爾能找出個把與他同水準的就是奇跡了，用他的話說，缺了是英雄惜英雄的機會，哪筆生意會成呀？
雖然我是聽不清他在吼什麽，不過依我對他的了解，就算不動腳趾頭我也能知道，肯定是讓我迴去上班。《勞動法》所規定的員工每年可以享受五個工作日的帶薪病假，對於他來說除了是句廢話以外，還根本就是個屁。他一向奉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者不得食”的名言，請假就是少勞，少勞就得少得，所以扣工資罰獎金是理所當然，天打不動的硬道理。拿他的話講，非洲為什麽多饑民，那都是“不勞者不得食”的結果。本想向聯合國推薦推薦，讓他去趟非洲向那些饑民好好弘揚一下他的曠世偉論，奈何就是得不到安南的同意，說是新聞播饑民餓死還在情理之中，可要是來批氣死的，就無法向世界人民交待了。我想想，說得也是，就不再勉強了。
掛了電話，我著實不想在家吃自己，隻好以床沿為支撐物站了起來，騰雲駕霧地進了浴室，用冷水衝了個臉，才稍稍得以清醒。快速地以最簡單的方式整理了一下自己，便急著出門趕車。遲到雖成必然，但曠工不是還可挽救嗎？怎麽著我也是龍的傳人，咱中國人民的傳統美德可萬不能丟。
風風火火的闖進公司，還以為自個一不小，踏錯時空進了賈府。平常空無若物的辦公桌現在堆滿了嶄新的文件夾，不用明說，肯定又是上麵公司又要派人過來了，這些文件夾就是最有力地證明。接著往下，迎麵而來的肯定就是那些專屬賈府人員：“賈業務”、“賈收入”、“賈業跡”、“賈效益”等等等等。這種情況對我來說已是司空見怪、熟能生巧的事了，用不著人吩咐我就知道該從哪下手最好了。
接見完所有的“賈府人員”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側身從辦公室的窗口遠眺，可以看到遠處公園晨練的老人，居高臨下的感覺真好。推開窗，迎麵而來的空氣似乎還飄著點花香的味道，細細聆聽仿佛還夾雜著公園傳來的鳥叫之聲。早晨真好，我突然開始羨慕起那些晨練的老人，聞著花香，聽著鳥語，耍著太極，如果等我老的時候也能夠如此愜意，那我一定會覺得我整一輩子都是幸福無比的。
“？#￥%*~？……”
張經理粗暴的吼聲打斷了我飄揚的思絮，大意是嫌我的熊貓眼有礙觀瞻，讓我迴家收拾收拾，換身套裝，上了淡妝再出來見人，以勉禮失於人（當然主要是呆會就要來視察工作的上級領導）。再者就是趁機給我下了道命令，讓我替他備一份上好的藍山咖啡，少糖少奶，不論價格。也虧得我語言理解能力超強，否則實在難明白其所以然也。
不過他那份口氣，就著實有點讓人受不了了，好像我的熊貓眼完全是因為我為了趕潮流才千方百計給弄出來的，絕無為他裝點門麵熬夜之說。還有就是自己挖空心思想拍馬屁也就算了，居然還不要臉的吩咐我去做的，弄得那“上好的藍山咖啡”好像滿大街都是，跟白粥油條似的隨手一撈便有。也不想想，憑我那點滴工資能喝上那東西嗎？有聽說過也隻能算是我有上進心了。算了，算了，人不能跟不講道理的人叫囂，尤其是那種自以為以理服人而實際上卻是蠻橫無理的你的衣食父母的領導。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心情就這麽煙消雲散了，我認命地隻差沒跪下三唿萬歲才得以離去。
等我再次出現在公司的時候已是十點以後的事了。沒有人在乎我的滿頭大汗，隻是一個勁地數落我的遲到，根本不曾體會我為了讓咖啡“新鮮出爐”而忍痛打的狂弛而來的“用心良苦”，還負上了一張本不該有的超速罰單。好九百塊啊，我的心都在滴血了，沒有人關心，甚至於連一個好的臉色也沒有。我絕望了，機械地將咖啡裝杯，送向會議室。
會議室的被推開了，沒有人在說話，裏麵的氣氛顯得有些詭異。直覺告訴我，有人在生氣，而且是非常地生氣；常理也告訴我，不是張經理，因為他沒這個膽。
“送咖啡。”
我頓了頓腳步向內匯報，沒有人答話，一個也沒有。我偷偷得用眼角瞄了一下，裏麵空曠曠的隻有兩個人，一前一後皆背對著我而站。從背影來看，一個高大挺拔顯得威儀帥氣，一個曲腰躬背顯得唯唯諾諾。正當我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進退之時，裏麵終於有人說話了。
“把所有人都給我叫進來，立刻——”
說話者喉嚨顯得極粗，很明顯在努力遏製著他的怒意。
張經理那曲腰躬背顯得唯唯諾諾的背影開始有發抖的跡相了，他沒有轉身而是一個勁地向我擺手，示意著我按說話者的意思去辦。既然領導發話了，做下屬的理應按命令行事，而我也樂得端著咖啡打道迴府早點離開這是非這地。
新兵操練般，才短短兩分鍾，會議室裏就齊刷刷地坐滿了人。當然我這種小角色肯定是左拖右拉地挨到最後一個才往裏湊，可不幸的是，腳才踏至會議室門口就瞧見張經理一臉緊張地在對著我打手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去端那杯所謂的“上好的藍山咖啡”，好讓正生氣的那位領導順順氣。
我雙手端著咖啡，低著頭顫顫悠悠地走向主席位，這短短的十來步路在那種極度安靜隻迴應著自個的腳步聲的環境中突然變得漫長而無止境。我的心跳得好快，好亂，總感覺會有什麽事發生，我好怕，卻怎麽也找不出害怕的理由。我突然發覺地震了，腳下的地板開始晃動，眼前的事物開始旋轉、旋轉。我站不穩了，重心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地控製還是一個勁的偏向一側，不行了，我的右腳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很明確地知道自己在一點點得往右側傾倒，可我的靈魂仿佛在瞬間脫離了我的軀殼，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啊……”
隨著一陣陣先後不一的驚唿，嚇走了勾魂的使者，我的靈魂與我的軀體終於再次合二為一了，我的肉體意識開始恢複，我知道我現在正倒在一個人懷裏，可手裏的咖啡卻已不知了去處，隻覺得手背麻麻得很不舒服。我一抬頭，著先映入眼簾是張經理鐵青著的一張臉，還有就是同事們不斷張合著的嘴唇，我知道我肯定又犯錯了，奇怪的是始終聽不見他們的言語。也許是我的聽覺未能一下子進行恢複吧，我試徒這樣地安慰自己，可我的耳邊卻清晰而實在地圍繞著一股熟悉的聲音、寵溺的責備：
“你沒事吧？手怎麽樣？有沒有燙傷？”
我真得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的聽力好像突然有了某種特異功能，可以選擇性地進行聽取。我想轉頭，想看清楚說話的人，可卻發覺自己的脖子是僵硬的、是固定的、是無法移動的，隻能木偶般任憑扯線人將我的手臂上下左右的移動。緊接著又有一股外力從腰部襲擊而來，我無法抵禦隻得順勢而行，結果卻落得重重摔地。無法形容這一摔是好是壞，雖然屁股很疼，卻終於讓我擁有了完全的聽覺世界。
“啊！”
李秘書的驚唿聲。
“活該。”
秦小姐的落井下石。
“對不起……”
張經理一連串的道歉聲，當然不是針對我而言。
我仰了仰頭，出現在我瞳孔裏的是穿著濡濕了一大片西裝的他。雖然咖啡無可厚非原本就是端給他的，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讓他不容拒絕地喝了下去，而且還喝得那麽得徹底。我望向他的臉，木訥地找不出任何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神卻讓我讀出了受傷的、憤怒的、緊張的、矛盾的訊息。也許那一晚我真得過份了，真得傷了他，可過去的無法挽迴，現在的事實就擺在眼前。我接受了，就當今天是我倆的第一次見麵。我掙紮著想起來，可臀部傳來的疼痛，讓我不得不緩了緩接下來的動作。就在這一瞬間我驚奇地發現他的右腳微微地往上抬了抬，卻最終沒有邁步。
“對不起。”
我向他彎了彎腰，算是歉意的鞠躬。
“我替你把外套拿去洗洗吧。”
我說得真誠卻很生份。
他沒有答話，甚至於連牽動一下嘴角的表情也沒有，隻是愣愣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在審視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外星人。
“是啊，是啊。”
張經理也出言幫腔了，難得一次普通話說得標準而又咬字清晰。
憑我對他幾次接觸的了解，他不是個輕易服軟，更何況在一個區區下屬麵前，更是絕無可能之事。果然他猛得一轉頭，雙眼一瞪，就嚇得張經理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吱聲了。
會議室瞬間靜得可怕，所有人似乎都在憋著氣唿吸，惟恐一個用力就怏及池魚。
著實摸不清他今天是氣壞了腦袋還是還是昨夜被鬼纏了身，嚇壞了張經理後，他居然“聽話”地向我邁進了一步，找不出喜怒哀樂的臉，直挺挺的目光，無法讓人想像他意欲何為。而後，他緩緩地開始移動雙臂，做出了一個想掐斷人脖子的前奏。我挑畔地昂了昂頭，英勇到毫無懼色的地步。也許是我的勇氣震懾了他的行為，下斜45度角，他突然固定了他的姿勢，那模樣就像古裝戲中的皇帝張著雙臂等待著侍女為他更衣換袍。
瞅著他那滑稽的模樣，我好想笑，可就在這一刻，笑容卻瞬間僵在了唇邊，我突然明白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卻即將成為那可憐巴巴的侍女。論場合、論身份、論職位，甚至於論道理，我皆無寸土可站，更何況他還在氣頭上。
“也罷，就當我還個麵子給他。”
我閉了閉雙眼，在心裏告誡自己。
有了思想準備，想來一切就不再是那麽寸步難為了。可是等手搭上了他胸前的扣子，還是禁不住顫抖連連，除了有眾目睽睽下的羞愧難當，當然還有“男女有別”在那趁機作怪，真恨不得一把扯掉所有的鈕扣來了徹底了事。就我和他現在這樣，難勉讓人遐想無限，好像我就該是他什麽人是的。可明擺著的現實，又何從讓外人所了解。
總算他還知道自己是一男人，沒有再從中作梗，比較配合地讓我把西裝脫了下來。衣服一到手，我趕忙將手伸進了衣兜，將口袋內的手機、汽車鑰匙一咕腦全給掏了出來扔到了桌上，我可不想在我逃之夭夭時，再讓他有任何借口截住我。可事與願違，在我的手伸向另一個口袋時，裏麵的東西卻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是那枚戒指，曾出現我家的那枚戒指。握在手心，對著燈光，它還是一樣的光彩奪目。我敢肯定它對他一定很得要很重要，否則的話他絕不會每日都隨身攜帶，因為我敢肯定的告訴自己那晚與今天他穿得絕不是同一件。
不曾顧忌投射而來的詫意目光，我一把扯過他的右手將戒指塞入其中。
“別再弄丟了。”
我囑咐得十分順口，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在他的表情還來不及有所變化之時，我已挽起了西裝走出了會議室，走出了大門口，走出了辦公樓。
我迴家了，頭暈得實在受不了，奢侈得打了的，途中絲毫沒有閃過去幹洗店的念頭，反正還不是一樣用水洗洗再烘烘幹熨熨平，依樣畫葫蘆，不準還是我畫得好也說不定。下車時，虧得司機師傅“好心提醒”，不然就坐了霸王車。
到了家門，我竟然找不到開門的鑰匙孔，一陣亂捅，著實不容易才得以進門，一進屋我就舒服得把自己扔進了床，連鞋也沒脫就睡過去了。
迷迷湖糊總覺得背後有什麽東西貼著我，暖暖的，不燙也不冷，溫溫的，不硬也不軟，像個熱水袋又沒這麽大，像電熱毯又沒這麽結實，好像還會自己動，驚得我的瞌睡蟲一下子全飛了。我知道那是一個人，一個活著的人，一個我討厭的人。我盡可能地向床的內側移動著身體，徹底拉開了與他的距離，才緩緩地起了身，探出手橫過他的身軀開了燈。
燈亮了，也瞬間應證了一切，果然是他。緊鎖著的雙眉，一臉的疲憊，就在這一秒，我突然有種可憐他的衝動。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就好像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總喜歡以奇奇怪怪的方式出現在我家，出現在我的麵前一樣。按常理而言，他的名牌西服，我的廉價粗布；他的私家跑車，我的擁擠公交；他的豪宅府邸，我的簡陋閣樓；他的身居要位，我的卑微求全；他的揮金如土，我的貧困掙紮；實在找不出我應該可憐、可以可憐他的地方。我困惑了。
我悄悄地起身下床，不想吵醒他，不是不忍心，而是沒心情。我開了門，躲上了陽台，慌亂間竟忘了穿鞋。
外麵好黑，風好大，還夾雜著數不清的怪聲，讓人膽寒。地麵好冷，好像冰塊，融化著我腳底僅剩的溫暖，而後穿過皮膚，滲過肌肉，鑽進血液，一路遊走而上，躍過小腹，直透心房。我好想逃，可是我怕，怕他熟睡的臉龐，怕他緊皺的雙眉，喚醒我隱藏在心底深處的脆弱，所以我隻能顫著身子傾聽牙齒擊奏而成的交響樂曲。
突然我聽到了他的呢喃之聲，一遍又一遍，微小卻很清晰：
“漪兒，漪兒……”
我流淚了，怎麽也遏止不住，可以說是情不自禁，也可以說是愧疚難當，我的心底深處突然湧起了一種背叛的罪惡，紮得我難受。
女人天生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的想法總讓人猜不透、摸不著，就好比會她會對一個總“欺負”她的惡魔產生莫名的好感，甚至於還不知道“惡魔”的名字。
寒冷中，有人從背後擁住了我。
“你在發抖？”
我沒有迴答，隻覺得口中的唾液早已在寒風中受了涼化了冰，牢牢凍結了我的雙唇。
“凍著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黑暗中窺視著我的反應。
“還是在害怕？亦或是兩者皆有？”
他的語氣中顯而易見得帶上了戲謔的成份。
我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構造，怎麽可以才滿臉疲憊的可憐相，瞬間即成了生龍活虎，還不忘“食色性也”的本色。
通常在我掙紮的時候，他都會擁得更緊，這次也不例外。讓我不得不懷疑他這輩子是不是沒見過女人，不然為何屢屢不肯放過既沒漂亮的臉袋，又沒傲人的身材的我。更何況我一沒惹他，二沒招他，也壓根兒不曾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想法。
他好像能看穿我的遊神，腰一彎，手一橫就順利地揀了個空檔將我淩空架了起來。
我沒再徒勞掙紮，反正當他想怎麽樣的時候，我“絕對”、“沒有”、“任何”可以反對餘地。更何況他最多是把我扔上床，又不會對我怎麽樣，我有什麽好怕的。
果然他穩穩地讓我坐上了床沿就轉身離去，我瞅著他的背影，合該忘了還有替我蓋被子這一迴事。我的心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感覺有股子涼意從頭頂天匯穴被人強行灌輸而下，直至壓著了我的心髒，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想叫喚，可使出了吃奶勁，僅僅隻是張大了嘴，卻絲毫發不出半點的聲音。自從今天見到了他，我仿佛早就注定隻配擁有意識，而無法主宰肉體。
古詩有雲：黃鶴一去不得返。可他偏偏就成不了那隻討人喜歡的黃鶴，他去而複返了，還刁著一個直冒熱氣的水盆，不是用嘴，應該說是翅膀。
我還是保持著最原始的姿勢坐在床沿，如同寺廟裏泥塑的佛像，塑成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就一輩子是什麽模樣，如果我硬和它弄出個什麽異樣來，也隻是偶爾用盡全力可以張合一下嘴巴。
都說“泥菩薩過河是自身難保”，可我這尊泥菩薩現下不但有人供奉著，還有虔誠的信徒用熱水替我洗著腳。
“大半夜的，跑去陽台吹冷風，真有你的！不披件衣服不說，連鞋也不穿，逞什麽英雄？不知道自己在發燒，好不容易才退了下來。拜托你別這麽任性好不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擦幹了我的腳，又拿棉被將我整個人裹了個嚴嚴實實，才端著水盆眼巴巴地去倒水。想來他活那麽大，肯定還不曾這麽服侍過一個人，看來對我他還真是下了苦功夫。
“一個人住，就得多愛惜自己，別老拿自個的身子開玩笑。弄壞了，吃虧的可是自己。”
人都進了浴室了，他還在嘮嘮叨叨，真難想像他老了會羅嗦成什麽樣。
被熱水這麽一折騰，我這個泥菩薩塑得再牢固，也不勉有些溶化了得跡象。我不敢再任他往下“胡說八道”，趁著四經八脈又再次活絡起來的機會，整個人都給鑽進了被窩，連頭也不加例外。
雖說是隔了層厚厚的棉被，但我還是可以聽到他漸漸向我走來的腳步聲。一步，兩步，近了，更近了。床抖動了一下，我知道他坐上床沿了。我的嗅覺突然靈敏得如同野外生存的動物，我清楚地聞到了危險的訊息。我的心瞬間狂跳，整床棉被裏似乎都環繞著我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就在這時，他開始拉扯我的棉被，想當然我是拚命的抵抗，兩人間出現了拔河的局麵。可最終男女力氣客觀上的差別，我輸了，他順利地鑽進了我的被窩，把我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擁著你讓我覺得安心。”
說完這一句，他打起了鼾聲，他竟然睡著了。
虛驚一場，我試圖掙紮，可就算連睡夢中，他還是沒肯放手。我放棄了，從棉被的縫隙裏往外瞧，燈已經熄了，黑乎乎的一片，什麽也瞧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