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她還能仗著夫人的身份霸占江平,憑誰也不敢多說什麽。而今她才剛失點勢頭,叫江平冷了幾日,那些個小妖精就恨不得踩到她頭上去。


    偏她當初就是這麽爬上來的,若要拿這事教訓人,她都張不開這嘴兒,肚裏再氣,也隻能跪在菩薩麵前巴巴學做睜眼瞎。


    瞎了幾日,她到底坐不住,打聽到這日江平有個酒局,早早就使銀子疏通,待他在外頭喝得醉醺醺後,直接把人扶去她屋。


    徐氏早備好解酒湯和熱水毛巾,低眉順眼地親自服侍。


    酒是色媒人,這一番婉轉下來,江平便是鐵打的心,此刻也軟化做水。


    徐氏自知有戲,越發賣力地替他捏肩鬆骨,「瞧老爺勞累的,這肩膀都快硬成石頭了,改明兒我讓廚房燉些疏血活經的來給您調調。」


    捏了捏他的袖角,「這衣裳吃了酒氣,不好再要了,可巧前兒才進來一批雲錦蜀緞,我這就吩咐下去,給您添新衣。」


    江平本已被哄得三分入迷,聽完這句猛然迴頭,才有些酥麻熱乎的身子當即冷了下去,「那些蜀緞是預備給流兒的嫁妝,你說動就動了?」


    徐氏驚覺失言,忙打哈哈,湊到他耳邊嗬氣如蘭。


    可這潑出去的水哪裏是說收迴就能收迴的?


    江平霍地推開她的紅酥手,「流兒的嫁妝你究竟是怎麽預備的?」


    徐氏笑容僵了一瞬,怕江平看見,慌轉身去拎茶壺往他杯裏添水,動作拖拖拉拉跟八十老婦,「這不是去年就定好了麽?自然是直接將溶兒的那份給了她。」


    斟好茶,杯子遞去,江平卻不接,隻冷眼盯著她。徐氏見糊弄不過去,才嚅囁道:「流兒……畢竟是在外頭養大的,且長幼齒序在那擺著,嫁妝……比當初給溶兒預備的要薄一些,也是、也是應當的……」


    「糊塗!」江平一掌拍翻杯盞,茶水唿啦燙了徐氏滿手,「我們江家從始至終就隻有一個姑娘,什麽溶兒流兒?還什麽應當?合著我頭先說過的話,你都隻做了耳旁風!」


    徐氏捂著燙紅的手背,垂下兩行淚嚶嚶,「老爺說的話我哪裏敢不聽!隻是、隻是……」她咬咬牙,「如今家中的光景老爺也是知道的,為這親事前前後後搭進去多少,遠的不說,就光是年初幫聞遠侯填補虧空,咱家庫房就去了小半……」


    「住口!住口!」江平指著她跺腳,抬頭四望,神色慌張。


    徐氏趕緊閉嘴,緊張兮兮地打量門窗。好在什麽也沒有,她鬆口氣,見江平脾氣也發作完,便又貼上來嬌嬌道:「我這也是為了家中生計著想……」


    「嗬,生計?」江平推開她,拔腿去開櫥櫃,把裏頭的錦緞珠寶一股腦兒全摔她臉上,「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什麽!」


    「這、這……」


    「哼,都是給你娘家人預備的吧?不過是些種地的,還學別人穿金戴銀,我閨女臨出門就隻能揀人家挑剩下的?」


    徐氏漲紅臉,像被人活揭去一層皮似的,伏在地上羞於見人。


    「這些年你拿我江家銀子倒貼你娘家,你兄弟鬧出事也是我給擔著,我可有怪過你一句?你倒好,蹬鼻子上臉,主意都打到我閨女頭上了?」


    江平緩口氣,「我知道,那丫頭不是你肚裏頭出來的,你不甘心好東西落別人手裏。可你也不仔細想想,但凡你肚子爭點氣,這些不都是你的!我也不必當初把人攆走後,又舔著臉巴巴上門討迴來!」


    話音落下,四方寂靜,唯燭火被窗前月光晃到發白。


    江平一氣兒罵完,扶著桌角咣當坐下,胸膛劇烈起伏。


    這是他長年羞於啟齒的秘密。


    自八年前他默許徐氏趕走沈氏母女後,他就跟遭了報應似的,膝下再無所出。


    妾室討了一個又一個,滿院嫩芽嬌花,他愣是拱不出一顆果,丟人!真真丟死個人!


    徐氏癱軟在地,哭都不知該用什麽調。


    江家絕後,若說問題出在她身上,她覺著很冤,畢竟後院這麽多妖精,下不出蛋的不止她一個。


    可若要說是江平的問題,那就更是無稽之談,畢竟人家前頭還生過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呢。


    誰都沒問題,這事偏偏就出了問題,這究竟是什麽問題?


    她狠狠錘了下地,把這氣記在沈秋蘭頭上。人都不在江家了,還陰魂不散給她添堵,晦氣!


    江平此時已冷靜許多,「我今日把話撩這,流兒的嫁妝,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你要是敢再動歪心思,叫陸家發現不對勁,上門尋我的不痛快,我就讓你老子娘跟著一道不痛快!」


    ——說到底,他最怕的還是陸家發現嫁妝數不對,順藤摸瓜,揪出替嫁一事。


    徐氏麵色蒼白得死人一般,見江平擦邊而過,忙去拽他袍角,隻抓了個空。


    「老爺——」


    迴應她的隻有摔門聲。


    江浸月的好日子猶在繼續。


    臨近吉期,眾人都忙得腳不點地,幾個教養嬤嬤恨不得把自己掰兩半使,更是沒工夫搭理她。


    江浸月一個人樂得清閑,捧著臉看了會雲苓裁改昏服,身子告乏,又去倒騰她從沈家帶迴來的箱籠。


    說來慚愧,她在沈家混了八年,全身家當加起來還填不滿一個箱,除了幾身舊衣裳外,就都是些調香的書籍器皿,還不及舅母跟前的丫鬟富裕。


    翻找半天,她從箱底摸出本冊子,裝訂潦草,沒有封皮,紙頁大都泛黃起卷。她卻寶貝似的捧到桌上壓平,每一個毛邊都小心捋好,仿佛抱著金錠子。


    這是阿娘過去調香時寫下的劄記,世上獨此一份,她得空便會拿出來翻翻,就著手頭有限的材料親身實踐,若有不同感悟也會隨時備注上。如此積攢下來也成了一本小兩百頁的書冊,掂在手上已頗有些分量。


    這是她過去八年深宅歲月中唯一的樂趣,也許日後,它能不隻是樂趣。江浸月輕拂紙上淺淡的墨痕,小小的心慢慢燃起火苗。


    反觀徐氏那頭,真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


    江平不僅限製了她的掌家權,讓她無法再往嫁妝上伸手,還挖走了她多年攢下的梯己。


    她不服,江平便飄著胡須哼哼:「家中生計艱難,夫人就全當是積德行善,免叫我一家老小餓死街頭。」氣得徐氏直倒氣,幾乎不曾昏死過去。


    半點油水撈不到,主母的活計卻一樣少不了她的。管完自家還要張羅人去陸家鋪房,掛帳幔,把嫁妝一樣一樣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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