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熊守著內斂綠光的巨大冰蛋,慢慢變得煩躁起來。


    熊寶聽聞,明顯有著雜亂的腳步聲,正在迂迴接近此處,想必是那些複仇的人循聲追了過來。


    『打不過陰姬我便認了,難道還打不過你們這些混賬?』


    它如是想著,暗暗伸出利爪與獠牙,伏低身子,繞著樹幹迎了上去。


    林楚凡也不知,那些後來人是否就是血竹幫前來尋仇報複,隻是聽那言談之間的話頭,恐怕也非善類。


    即便是什麽好人,他此刻也顧不得了。終究是一群亡命之徒,至少,也是些不知死的。


    陰姬裸衣之後平添一層境界,這群人不說逃命,竟還敢上前糾纏。


    隻聽那歇斯底裏,揪心扯肺一般的嚎叫,林楚凡都替他們疼。


    其實,倒也未必是替旁人疼的,他整個上半身,已經被綠色的鬼火包圍。


    隔著冰層望去,活靈活現的一顆寶珠,內裏燒著翠火,外層泛著紅光。


    林楚凡實在是疼痛難忍,不得已不將那奪自陰姬的鬼火,透過手臂等諸多經脈竅穴猛然往體內一吸。


    他疼的嗷嗷直叫,儼然追上了那些疑似血竹幫眾的倒黴鬼。


    或許是冰熊殺得興起,亦或是林楚凡的叫聲有些自我壓抑,並未如何出彩。


    他的慘叫,飄揚在遍地鬼哭狼嚎的山野林地之間,泯然眾人矣。


    因此並未有,‘熊哥聞聲碎冰’的後繼。他心裏暗罵熊哥誤我,卻不忘向外發力,企圖掙脫這偌大的冰層。


    然而,事情總不那麽如人意。


    翠火入體後,他頓覺上肢凝重,髒腑寒涼,僅於熾熱中舒爽了那麽一瞬,接踵而至的便是徹骨的痛楚。


    這是修習陰火之時,‘燃料’不足的後遺症,雖在他意料之中,卻仍有些低估了陰姬的修為。


    搶來的陰火,又不如他親自釋放的那般如臂使指,因此有了反撲之勢。幸而林楚凡踉蹌摔倒之時,無意撞破了冰熊留下的隔絕冰層,這才掙脫出來,換了一口新鮮氣息。


    那邊半空漂浮的陰姬似有所覺,百忙之中迴首,卻也無人看清什麽表情。


    隻是她輕拍頭骨的節奏,加快了不少,因此周身躺倒哀嚎之人便多了起來。


    那領頭之人見事不妙,一邊奮力指揮手下衝殺,一邊煞有介事安排手下人更換方位來布置陣型。


    他自己卻躡手躡腳向後躲去,沒一會兒,便隱沒於繁盛的秋草之中,消了蹤影。


    冰熊這邊也有些失算。


    這群雜碎看似無能,實則非常陰險。雖然毒藥對付陰姬時,因無法近身未曾起效,卻絲毫不影響他們故技重施。


    冰熊一時不察竟中了招,幸而不是什麽凝血蛇毒、渙靈散之類,雖麻痹軀體、阻滯行跡,卻終究不妨靈力施展。


    隻見枝丫參差之間,時常飆射而出或紅或白的半月形光刃,間或一聲怒吼,哢哢凍出幾坨冰來。


    不等旁人施救,冰坨內外的人迅速便會被光刃穿透。那些手持短棍湊上近前者,略微倒黴了些。


    大概是由於施毒者的身份作祟,他們的死狀尤為淒慘。下肢很少有雙全者,即便躺倒,割喉斷首之前,也要承受一番爪牙折磨。


    是以,這群鬧哄哄湊上來,又轟轟烈烈赴死的一眾人等,被陰姬與冰熊殺得落花流水。


    茶盞功夫,除卻個別有眼色的提前逃了,餘子皆為此間林地肥料。有些肥料竟還未死透,仍佝僂著身軀,低聲呻吟著。


    因此,林楚凡的叫罵便顯得突兀。


    熊寶聞聲一驚,這才想起正經事。它忍著毒素的麻痹,跑迴原地查探。


    陰姬隻微微轉身,便又成功與人、熊對峙起來。


    少了冰熊關照,那些隔絕的紅色火力早已消散,滿地冰殼裏,一顆綠色閃光肉蛋,極其顯眼。


    熊寶走上前去細聽,但聞哀嚎叫罵,卻聽不清林楚凡嘴裏吵嚷些什麽。


    冰熊一驚,急忙將其身子翻轉過來,仰麵朝天,壞了!


    他那雙眼睛又開始間或泛起銀白色亮光來,隻是尚且與碧綠之色流轉切換,未曾有誰占上風。


    熊寶驚異之下,有些失分寸,亂陣腳。


    它不顧陰姬窺伺在側,冰凍、火燒、風吹挨個試了一遍,並無什麽特別效果。奈何雷靈並不聽使喚,非靈力不濟之時不能調用。


    它剛欲再起陰火,試試‘以毒攻毒’的下策,卻被一縷破空聲驚醒。這才想起陰姬在側,不得不防。卻有些晚了。


    冰熊頂著麻痹的身軀扭頭望去,隻見先前孤零零插在土地上那根扭曲醜陋的木棍,旋轉飛來,嗡嗡有聲。


    也不知是木棍太過迅疾,還是冰熊中毒有異,竟然被那棍插入肩頭,更是向後穿插,於後背破體而出。


    它還尚未察覺疼痛,整個熊身被帶得飛起約半尺,又猛然下墜,生生被釘在三尺之後的樹幹之上。


    熊寶憤怒,張口大叫,更是提起靈力,寄希望以明火焚燒前後的木柴脫身。


    卻又周身猛然一痛,靈力不複聽命,雖未潰散,卻也不再隨心而動。


    估計是這哭喪棒有什麽陰招,冰熊思慮至此,忽覺頭暈眼花,大概是先前的毒發了。


    它後悔臨陣失了分寸,更是沒有尋找解藥,便托大前去尋林楚凡。


    也是近來一段時間,它兩個太過順遂。


    即便坑害冰嵐,又火燒刑部都能全身而退。非但無罪,某人更是得了個芝麻大小的官職,一時飄飄然總也是有的。


    得意之時,便易忘形。


    今番折戟在此,便是教訓。隻是不知,還有沒有改正的機會。


    熊寶頭腦愈發沉重,強撐著的眼皮,終究是緩緩落下。


    它最後看到一捆黑絲飄落林楚凡身旁,然後,便是身前紅豔豔的汁液,似是出於己身……


    漫山遍野的綠火搖曳,掩映在秋草與枝葉之間,並無出格之處。


    倒是間或流淌而出的紅色汁液,反而為這午間林地增了幾分色彩。


    四下無人之時,浮空的陰姬微微飄動,如同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般,緩緩墜落在林楚凡身側。


    那一頭蓬鬆頎長的黑色發絲,在那雙乳白色腳丫落地之後,才有些收斂之意,慢慢歸攏遮住內裏的軀體。


    她站到近前來,才看清那與陰火對峙著的力量,竟然是精純的光靈力。


    陰姬素手一抖,那剛剛還曾叱吒風雲的頭骨,便如被飲盡酒水的空葫蘆般跌落在旁,便是內裏的翠綠火光也漸漸淡漠散去。


    黑色發絲緩緩低垂,依次及地,也將乳白色的小腿與赤腳遮掩幹淨。


    陰姬看不清麵容的頭臉朝著林楚凡的眼睛猛瞧,不顧他含混不清的叫罵,反而慢慢貼近前去。


    好不容易等到那璀璨的銀色再度亮起,陰姬雙手顫抖,卻迅速按住了林楚凡的雙肩。


    蒼翠的綠色噴湧而出,自官服領口直直附著在陰姬的白色手指之上,如長鯨吸水一般,迅速隱沒在她慘白的指縫裏。


    林楚凡那支支吾吾的叫罵也隨之降低,慢慢收斂,眼內的銀白色卻也隨之隱去。


    “鬼啊!”


    林楚凡抬腿欲踢,卻被陰姬手肘隔開;他翻身欲走,卻被小手按住肩脊不得掙脫。


    林楚凡當真是嚇壞了!


    大中午的陰森冷冽不說,就連麵容都看不清,隻一頭黑發遮天蔽日,任誰剛清醒過來,也不會當成好人看待。


    俘虜的掙紮,似乎令陰姬憤怒。適才收納的陰火,重新從她指縫之間倒流而出,兜頭而下,便是連之前的腰身與下肢都未放過。


    如此中火,其傷痛可想而知。


    “啊……你這老混……”


    這次林典獄倒是罵得清晰,結果直接挨了一個大耳刮子,大概陰姬的手都抽疼了也未可知。


    倒是打得林楚凡胖頭猛搖擺,雙眼漸漸泛起銀色光輝來。


    他呻吟出聲,“嘶……好精純的陰火焚身!這孩子……懷風?快收了神通吧,以我此刻靈體之弱,怕是受用不得……”


    “阿文!”


    數尺之外的倒樹軀幹上,半身染紅的冰熊略微醒轉了些。


    主要是適才一陣劇痛自腦後生發出來,如同野草受春風般不可收拾,漸漸痛及全身,也就將它喚醒。


    它剛聽到‘阿紋’便覺不妙,恐怕是那匹夫又出來作亂。奈何身體被毒素與哭喪棒製住,根本動彈不得,隻好眯著眼睛,偷看偷聽。


    隻能寄希望於雷靈爆發,卻又修了這一身精純的靈力,此時顯得頗為累贅。


    ‘林楚凡’抬起手臂,摸上不曾看清的俏臉,讚歎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清麗可人。我卻早已衰敗不堪,便是連形體都未曾保住。終究是我負了你……”


    『啥玩意兒?這還有意外收獲呢!天紋和陰姬原來是一對兒!這老不正經的,他是怎麽看出那婆娘清麗可人的?該不會是習慣性嘴甜吧。』


    陰姬動容,悲傷道,“我枯守在這城中數十年,無一日不在等你。你既已迴來,為何不來見我一見?這孩子又是怎麽迴事兒?是你的……後輩麽?”


    ‘林楚凡’表情凝滯,“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曾與旁人……唉!這數十年來,我從不曾離開熾焰。當初因姬鴻明陰險,我探查石碑而中計,被囚於王宮;之後,全賴洛長風狡詐,以渙靈散之毒相欺,鎖我形體於黑牢……這對翁婿,不愧一丘之貉,我之後半生……”


    『翁婿?沒聽說洛長風有哪個妃子姓姬啊?』


    陰姬歎息道,“你我皆未長離此城,雖不得相見,不能相守,但你有此心意,便也不算負我。”


    ‘林楚凡’聽陰姬如此說辭,忍不住起身抬手欲抱,卻終究想起這身體還不是他的,悻悻收了迴去。


    他轉而問道:“你已多年不曾顯露行跡,今番何至於此?”


    陰姬見他有心卻遲疑,加之相逢的喜悅無處宣泄,反而棲身於前,壓著他胸膛俯身相就。


    這下蓬鬆濃密的發絲再也遮掩不住慘淡卻晶瑩的玉體,幸而此處無人可見。


    陰姬傾訴道,“都是那畜生夥同你這寄主毀去了我的命幡。如今你奪了這具肉身,不若我將那畜生除去,從此我們浪跡江湖,過那神仙眷侶般的逍遙日子去?”


    『嚇!難道她知曉我醒了?』


    “懷風稍待!我如今是借你陰火之力稍許醒轉,這肉身還算不得我的。”


    ‘林楚凡’說及此處,感受到眷侶的親昵,反而心生些許怒意。不知是怪這身體隔絕了自己的靈體,還是該怪自己不中用,竟連個孩子都搶不過。


    ‘林楚凡’解釋道,“這孩子與那熊兒喚靈之契特殊,乃是罕見的缺體。我亦是借此機會,取了個巧,才得以寄魂而入。否則,恐怕要葬身黑牢之內,也就更加辜負你了。”


    陰姬聽他說得淒苦,不由得埋首於他頸肩,親昵相依聊做安慰。


    卻不知天紋怒氣愈盛,卻無從發泄。


    隻聽陰姬低吟道:“你欲如何,我便都聽你的,一如既往那般。”


    ‘林楚凡’卻婉拒道,“此刻時機尚未成熟,此身還需細細謀劃。再者,此子身份恐怕不簡單。即便沒有我以天淚做引,他自身也能攪動這熾焰風雲。如今兩相加持,更有好戲待看。”


    聽聞她如此說法,陰姬立刻起了身形,收攏發絲掩映軀體,遂不複之前的癡纏之態。


    她抱怨道,“當年你便是這般,萬事求全,謀定後動,結果將自己求了個數十年不見天日。今番,你仍要如此周密妥帖?”


    ‘林楚凡’悵然,“我也不想如此麻煩。奈何此子過於愚蠢,竟將我哄騙之語當真,拿著天淚去尋神諭門徒。那東西泄了行跡,我便不得不隱忍起來。須知,這寄魂之法,為正派所不容啊!”


    陰姬冷哼道,“此事你可怪不得我。乃是你以下作手段,強迫人家傳你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不知陰姬緣何變了顏色,天紋本就有些怒氣,這下更是沒好聲氣,“委實怪不得你,倒是傳功時的爽利,至今亦迴味無窮矣。那邊還有一個昏迷未死,不如我順手幫你了結。”


    冰熊聽了又是一驚,『怎麽負傷聽戲也有生命危險?雷靈力遲遲不見動靜,這種不可控的東西真是靠不住。迴去該督促楚凡修習陰火!』


    殊不知,天紋借林楚凡之身,伸手所指的卻是趴伏在地的福生。


    憑林楚凡本身自然是看不出什麽玄機,奈何天紋與陰姬乃是舊相識,且頗熟稔。


    他一眼就看出那倒地少年並未被陰火波及。漫山遍野的殘屍斷體,便是連他‘林楚凡’都被燒了兩個來迴,緣何此子如此特殊?


    他再迴想之前陰姬的動作神情,愈發怒氣上湧起來,抬手一抹火線浮出。


    陰姬急忙攔下,“住手!此子是我從城內某方勢力借來用的,迴頭還要歸還。否則,這數十年隱忍布置的局麵便失了萬全。你不是一直勸我謀定後動,謹小慎微麽?”


    天紋臉色鐵青,卻也不與陰姬爭執。他瞑目內視一番,扔下一句話便隱去了。


    “我搶來的光陰要盡了,不要再傳陰火給這孩子。”


    陰姬忙道,“我傳的陰火之術留有破綻,你隻需……”


    陰姬還有滿腹相思之語未曾訴說,那天紋便是連一句關乎生死的話都不願聽完,便沉沉睡去。


    徒留伊人空寂寥,烈日熏風青絲飄。


    大約日頭略微西斜,未申之交,一片泥濘之中的林楚凡幽幽醒轉。


    他揉搓疼痛欲裂的大腦袋,左顧右盼一番,先是見到重傷倒地的冰熊。


    楚凡掙紮著爬了過去,先用微弱的光靈將那貫穿傷口愈合,再動手將之喚醒。


    楚凡抱怨道,“你怎麽如此不濟?陰姬逃了?我們是如何活下來的?”


    冰熊艱難吐出兩個冰字——‘中毒’。


    林楚凡這才借著日光,認真查探起來。濃密的絨毛之下,熊皮已然渲染出斑斕的色彩,倒是不陌生。


    他也借此確認了,那些後來者便是血竹幫的人。


    作為身體健全無外傷的契主,他有義務救助自己的靈媒。


    林楚凡跪倒爬起於屍山血海中搜身,瓶瓶罐罐搜羅不少。


    期間更是巧遇了昏睡的福生,楚凡兩個耳光扇醒了他,“福生,幫一把,熊哥中毒,我實在是爬不迴了。”


    少年麻衣染血,前後粘泥,卻也不做他想。


    他竟連身旁的頭骨都不顧,拖著林楚凡的肩頭,向著冰熊的方位拖拽。他甚至不問,爬不迴去怎麽還有力氣抽耳光?


    倒是林楚凡眼光掃了掃那頭骨,覺得有些奇怪,卻說不出哪裏不對頭。


    有過之前的經驗,這次解毒相對快上許多。


    二人一熊在森羅地域一般的林地中間修整茶盞時間,還曾彼此交換、對照過些許信息。結果都不曾吻合,簡直是三個版本,如果冰熊也算一人的話。


    雖不知陰姬最終去了何處,但與滿地的屍體相比,他們三個得以苟活,已然是萬幸。


    柴刀損毀的福生,在林楚凡主寵協助之下,用他先前親手砍倒的大樹,為生父祝光明打造了一口簡陋的棺槨。


    更選在林地另一側,手挖土石葬下。


    林楚凡這次倒是殷勤,跟著忙前忙後,態度也很是謙遜有禮,令福生對他此前說辭更加深信不疑。


    唯有冰熊,借中毒的名義趴在一旁裝死。


    它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直覺告訴它,那便是陰姬。‘風文’之間的對話,它給聽了個大概,此時唯恐顯露行跡被滅口,因此隻好選擇裝死。


    臨走之前,林楚凡央求熊哥凍幾具屍體,說是帶迴去結案。


    冰熊怎會不知林楚凡的小心思,破案是假,借此休習陰火是真。


    奈何,滿地屍體早已被陰姬‘用’過,它又不可‘明說’,隻能以家中尚有‘餘糧’為借口,不情不願地領先迴城去。


    待二人一熊走得遠些,密林深處閃出一個青黑色的倩影,秀發頎長過膝,赤裸的雙腿踩踏在草葉之上,隨著微風上下輕緩浮動著。


    直到那串背影消失在道路轉彎處,倩影迴身散出許多火種,這次確是赤紅色的。


    烈焰如同野火般焚燒著這片森羅林地。


    冰熊若在此,應該不會吃驚。她既然熟識神諭教中人,會些許火術也沒什麽大不了。好比,林楚凡之於天心。


    隻是這位藏得頗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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