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結果,在揭曉之前,任何事情都可能有發生。大概是因此,才有功敗垂成一說。


    大概是感覺勝券在握,諸事定矣。洛宣蠟黃的臉上,也微微泛起紅光,這次絕對不是難堪與憤慨。


    他也有心情禮賢下士,吩咐劍客三人歸到身後休養。


    無非就是,兩個重傷清醒的,拖著那個昏死的,挪到屏風附近,遠離戰場。


    子曦,也不介意送個順水人情。白光灑下,三人外傷齊愈。內傷麽,一時半會看不出來。


    兩人千恩萬謝一通,扶著老三退去。


    洛宣朗聲道,“子曦所言甚是!此乃七派於熾焰城之糾紛,沒必要牽扯旁人。”


    此言一出,許多牆頭草心中大石落地,總算不必被迫站隊。能無傷看戲,誰願意打生打死呢?


    三王子繼續蠱惑道,“甚至沒必要擴大戰圈!我炎國幅員遼闊,境內門派眾多,諸派弟子,但凡遵守我炎國律法,皆是我炎國子民。今就神諭傳教一事,於此地與諸位做個了結。既然道理講不通,難免要動用江湖規矩。大家手底下見真章!”


    “你?是江湖人?”默默無聞的朱赫掌櫃,總能找到這種七寸一般的切入點。


    洛宣一時不察,說錯了話,此時被懟的啞口無言。


    子曦見狀,替盟友背過鐵鍋,單手一揮,身後的火拳大漢上前三步;“他不是,我是!”


    隨著這一句,門口處湧入一票人馬,各個刀劍在手,其意不言而喻。


    就在此時,一陣清越的簫聲響起:“我有一曲,請諸位共鑒!”


    也不見那女子開口,墨玉長簫也不曾離開唇邊,愣是傳出一句話來,且不影響吹奏!


    林楚凡喃喃著;“神乎其技!”


    他讚歎之餘,卻是到處摸索,撕下中衣邊角綿軟的布條。此時,也顧不得裝病,一手一個,快速塞入耳中。


    林飛等人,有樣學樣。


    隻有青荷,依舊撚著酒壺,小口倒酒。不知不覺,她酒量見長!也不知,她這次是怎麽‘出來’的。


    簫聲清越起,眾人甫一聽聞,很是吃驚,紛紛開始做出防禦、抵擋狀。


    靜靜候了數息,卻是毫發未損。


    隻見那樂師怡然自得,吹得很是歡快。非但手指靈動,就連腳步也細碎很多。


    “虛張聲勢!”


    隨著三王子憤恨的怒吼,一群手下如惡虎一般,撲向窗邊那個不算好看的女子。


    林楚凡氣定神閑,等著看好戲,他可依稀記得,當初遇到唐小青時,那一曲簫聲……好像自己用棉花塞住了耳朵,沒聽到吧?


    總之威力不容小覷,尤其是動用靈力,共鳴震聲之後。


    忽然屋內氣氛陡變,婉轉歡愉之音,瞬間變得低迷淒清,嗚咽之聲如泣如訴。


    聲聞之人,無不動容,紛紛想起心中憾事。有人流淚,有人歎息……就是沒人劈刀刺劍。


    林楚凡確實又被上了一課!


    唐小青或許近年又有進益?總之,他堵著耳朵,仍舊聽了不少,而且很不舒服。


    他聽著蕭聲,想起母親抽他一耳光;父親身具靈力,卻放任楚夕被人捉走;二哥於軍營遇刺;師父死後蒙冤……噗!


    最終,卻是問心幫他醒了神。


    也得益於,這具身體,對心脈絞痛的本能反應。隻是他這一口下去,渙靈散排解稍許,藥效恐怕要打折扣。


    還有,這半桌冷菜恐怕不能入口了。


    屋裏其餘人等,聽聞此聲,反應各異。


    最先開口的,卻是子曦,或許他沒有傷心事,或許是他擅長抵禦這類攻擊。


    “用靈力護住耳脈!”


    原地垂淚的一群狗腿紛紛驚醒,擦抹一番,吵嚷著,繼續進攻。


    唐小青短淡的眉毛一皺,手指切動的頻率提高不少,曲調也從淒清婉轉入了歡快之中。隻是這次,無法再迷惑敵人的腳步。


    泠杳背負雙手,緩緩走到樂師身前,兩臂前伸,一手握拳在上,一手成爪在下。


    不知何時,她竟然帶上一雙指虎。看著那泛光的外沿,楚凡就是一陣心疼。


    其實,是簫聲有些過於歡快,完全帶動了他心跳的節奏,長此以往,他早晚還要吐血!


    有了冷香下場,也喚醒了魔隱宗二人。既然是以少對多的大混戰,還管什麽規矩,直接從後麵偷襲入手!


    莫柴不負其名,真就砍人如劈柴,闊劍左右掄上半圈,就有三人倒地哀嚎。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某條腿,皆是重傷,至少短時間無法恢複戰力。


    這人出手很有針對性!專挑那些神思不熟,修為淺薄者下手,效果顯著。


    相比之下,莫韭顯得不那麽挑食。或者,在她眼裏,這根本就一群烏合之眾,選與不選,差別不大。


    她小拳頭在身前一頓伸縮,人群裏,聽聞慘叫,迴身欲對莫柴反擊的,全被隔空拳力當頭砸下。


    有兩個大概是腦子進了水吧,當場裂開,西瓜瓤四濺而出,看的楚凡就想拍手叫好。


    結果他嘴一咧,噴出一口血來!


    這次林飛機敏,急忙上前擦拭,安撫一番。楚凡苦笑,倒了杯酒入喉。許久不曾品嚐的味道,就著隔空拳砸西瓜的戲份,平添幾分餘韻悠揚。


    眼見莫韭出手必傷人命,這群樓下湧入的烏合之眾,士氣當場降低半數不止。


    前有泠杳指虎攔路,不懼刀劍;後有闊劍削肩割腿,出手傷人。更有一個黑衣魔女,功法詭異,拳力外放,打人如砸瓜。


    這會兒尚且沒有後退逃亡,一大部分原因,還是那急促的簫聲,滋生一股勇往直前,不懼生死的銳意。


    子曦見情況不妙,再次捧起白光,為這群不知名的手下保駕護航。


    他身後那中年漢子,硬著頭皮攔下莫韭,阻止她繼續傷人。這群雜魚雖弱,但就這麽三拳兩腳死在此處,也未免太虧。


    他想得也算周全,有子曦在旁策應,自己硬接幾拳,躲避牽扯一會兒,等她脫力便不足為懼。


    眼見魔隱宗入場扳迴的劣勢,逐漸又被子曦所領神諭教逐漸碾壓收複。唐小青玉簫轉了又轉,換上一段悲涼卻短促的音律。


    且她蠟黃的麵色,越吹越顯得蒼白,白中還泛起點點紅潤,十分詭異。


    當場最先察覺此事的,是林楚凡。


    他因問心之故,對於心跳與情緒的切換,十分敏感。


    雖疼痛難忍,卻也知曉,這說不定就是扭轉局勢的大殺招。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做那個背後捅刀的人。


    念及此處,他忍不住去瞄了冰嵐一眼。沒法子,已經被雪域坑出心理陰影。


    這一看不要緊,果然出事了!


    冰嵐麵色不愉,雙手托著一股隱含冰霜的旋風。


    與之類似的畫麵,楚凡見過幾次,無非是葉霜、師叔都有過類似的小招數。隻是看他麵紗裏的眼神,似乎也不是衝唐樂師。


    若說他正義感太強,自發加入弱者一方,公然叫板洛宣,楚凡是不信的。


    不論是從他個人,還是從雪域巡查使的身份出發,這種做法都不符合利益。


    林楚凡忍著疼痛,正思忖的時候,冰嵐動手了。也在這會兒,楚凡才靈光一閃,還有一種可能性!


    他記仇,想報複。


    “冷香!身嘔……”


    他雙耳塞著布條,所以喊得特別大聲。


    林楚凡忍著絞痛,聽了許久悲促簫音,實在是忍不住。一股逆流而上的血水,溢滿喉管,破口而出,打斷了後半句話。


    但,已然足夠。


    如此詭異的名字,又是這種奇怪的聲音,在場大概隻有他一人,會如此稱唿自己。


    泠杳借著身法之利,一番踢踏暫時逼退了圍攻的數人。她轉身偷瞄,卻感覺一股寒風撲麵而來,急忙撐起靈力抵擋。


    風力不強,卻帶有一定冰凍遲緩的效果,使其靈動身法大打折扣,恐怕還會波及窗邊的樂師。


    泠杳心中歎口氣,站在一層冰霜之上,鼓起周身靈力,打算硬抗一陣,護住唐小青周全。


    這種多人混戰,有樂師控場,的確輕鬆許多。


    卻在此時,一直裝病的江濟海,刺斜殺出。跟著他成名江湖的絕技,濁浪掌,一道向著窗邊推進。


    屋內狹小,他這掌法本不利施展,此時卻是顧不得許多。


    他嘴裏還大喊著:“濁浪排空!”


    倒是令楚凡哭笑不得,連連咳嗽。


    他想起了孟今、無情墨,是否筆墨山的絕招,都要自報名目,才可以施展。亦或是,叫了它一聲,絕招會答應,甚至提升威力?


    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暫且不論。林楚凡看著大吼大叫,舉著黑色掌印衝殺的男人,很想接他一句‘驚濤拍岸’,然而口舌暫且不允許。


    短短這一會兒,他已接連吐出三四口逆血,羅綺若在,非扯耳朵扯死他不可!


    隻是那江濟海,這一掌有些,曖昧?


    說他是支援盟友呢,他先將三王子手下衝殺了一陣;說他是迴歸諸派共抗神諭呢,他衝殺的目標,卻是泠、唐二女;即便說,他與冰嵐狼狽為奸,就為了算計泠杳,都有人信。


    這一掌偏左一分,就會擦到樂師,偏右一寸,泠杳正首當其衝。


    值此危急時刻,胖乎乎的朱掌櫃,舉著滿手金銀璀璨,閃身切入三者之間。


    他依舊是笑嗬嗬,慈眉善目的模樣,雙手卻是不凡。


    朱掌櫃撐起一層金銀二色的靈力護罩,將二女籠罩在內。直到此刻,楚凡一顆心,才算放入肚子裏。


    倒不是對泠杳有什麽異樣好感,隻是,羅綺一向待她這愛作妖的師妹不錯。難道是愛屋及烏?也不像啊,他和羅綺雖然相處融洽,卻還沒到那一步。


    事實證明,隻有眾人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冰嵐既已出手,又豈會隻有一陣冰風?凝滯泠杳身形之後,他兩手圓形斬擊,隨後而至。


    楚凡初見此招,還以為《半月斬》被他補全呢。細看之下,隻是兩個邊緣鋒利的冰盤。


    下一息,冰盤、護罩、黑掌三者相遇,轟鳴大震,勁風四起。


    一陣黑白不均的霧氣蒸騰而起,許久不散。


    這會兒,楚凡有些懷念桑蜃。她若在此,一場大霧,說不定即可扭轉戰局。然後……大概會被禦靈司緝拿歸案。


    煙塵散去時,最先遭殃的,卻是那些頂著簫聲肆虐,勉力出戰的狗腿們。


    三大強者相擊,光是濺射的靈氣波動,就掀翻了不少人去。


    冰嵐離得遠,兩次出手之後,也知曉分寸,不再糾纏。


    江教習不知如何衝入了護罩之內,仍舊抱著那條碰瓷傷到的臂膀,當場栽倒,又被泠杳一腳踢到了樂師腳下。


    無人敢想,最終完好無損的,卻是那個靈月都不到的朱掌櫃。


    他雙手指環燁燁,雙色護罩逐漸收斂,露出其後二女。


    恰巧簫聲也在此時收尾。


    看著唐小青那蒼白複轉紅潤的麵龐,楚凡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簫音不聞聲漸消,卻在最後,樂師身子一震,紅潤的臉色迅速收斂隱去。


    更有一股殷紅汁水,從墨簫六孔激射而出,手指根本按壓不住,竟還先後傳出五個不同的單音。


    此音,如珠玉碎,又似紋錦裂。隔著耳塞布條,林楚凡都覺得它不凡,雖然他不通音律,卻是不妨礙他空想猜測。


    泠杳急忙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樂師,卻是胸肺一緊,嘴角溢血。


    她驚悚的看著樂師,卻還是沒有鬆手。後者勉強一笑,實在是有氣無力,她黃臉變得愈發蒼白,猶勝過子曦的麵具。


    自泠杳之後,屋內眾人,無一幸免。盡皆感到一陣心肺不舒,氣血凝滯之感,隻是程度不同。


    就連最角落的周羽,都好一番捶胸舒氣,久久不能平靜。更別提那些,舞刀弄劍,全程都在樂師重點關照之下的人。


    但凡被氣勁衝蕩倒地的,沒一個能自己站起身。個別運氣不佳者,已顯七竅流血相。


    甚至勝券在握,冷眼旁觀的子曦、洛宣之流,都沒能幸免。


    相比之下,林楚凡大概是適應最快的。


    聽得不清楚是一方麵,其次,吐血這方麵,他經驗豐富。稍輕微些的,可以自行緩解壓製。


    子曦不信邪,捧著白光反複揮灑,他們那些手下愣是一個都站不起來。


    屋內頓時寂靜,壓抑得有些可怕。


    一場亂戰,竟然如此收場。眾人吃驚之餘,又覺得合情合理。


    卻是對浣風穀的手段,有了一個新的認知——不容小覷!


    樂師略微調息一會兒,興許是恢複些體力。她依著窗邊,將那二尺墨簫,捏在手中輕甩,伴著好聽的嗚咽聲,紅色液體滴滴灑落。


    洛宣順氣之後,暗自衡量雙方實力一番,覺得還有機會,忍不住搶先開口,欲為此事定性。


    他冷聲道,“哼!好一個天香泠杳,浣風穀唐小青。你二人在我炎國都城,大肆屠殺江湖人士,此舉有違《炎律》,必將受到禦靈……”


    卻被人當場打斷,“嚇唬誰呢?雷引若是有子曦一半聽話,幻真樓那晚,某人還至於裝死退場?”


    洛宣快被氣炸!


    早知如此,就該在開場之前,將這混球扔出去!


    這會兒出言譏諷的,正是林楚凡。


    大戰過後,雙方各有損傷。林楚凡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人,近有青荷遮風擋雨,遠有天心顧念舊情?


    好像也不對,她應該是顧念天淚歸屬?


    反觀洛宣,今天已經不止一次,想把宛天華的死‘栽’到林楚凡頭上。


    既然已經開戰,索性不留什麽情麵。這會兒,老頭子林凱的勸誡,被他拋之腦後。


    洛宣仍不服輸,“炎國又不止禦靈司一處衙門。本殿先將人犯拿下,隨後交由刑部發落,也是一樣。”


    諸派高手聞聲,又是一驚。


    國主之子,原來也這麽無恥!提出‘江湖事江湖了’的是你,如今一戰不勝,又搬出律法壓人。


    看來,阻止神諭傳教王國都城,是對的!


    這就是那群牆頭草此刻內心的真實寫照。


    此時,窗邊的樂師,嘴角一咧。她將滴血的墨簫,緩緩伸出,捅了捅身旁裝死的江教習。


    後者朦朧睜眼,初見的卻是樂師蒼白的臉色,以及,雙手捂耳的動作。


    隨後,樂師又將動作,傳給了身旁的泠杳,以及仍然堅持護罩的朱掌櫃。至於遠在一屋之隔,牆根底下歇息的諸邪道二人,她實在是顧不上了。


    唐小青心裏微微遺憾,反手將染血的簫管,嗤得一聲,捅出了窗欞。


    窗外,一隻不知何時掛綴的雪色簫穗,沾染點滴紅霞,迎著正午的驕陽,輕輕擺動。


    窗內,樂師低眉睡眼,將頭埋入膝蓋中,雙手抱著,情緒不高。


    墨簫扛在她肩上,借著窗紙竟也穩穩橫置,竟不滑落。


    三王子以理服人,師出有名,大力拍擊手掌,這次,一長兩短又一長。


    適才先後冒出三劍客、傳訊人的末席區域,忽然站出七八個人。其中,竟以冰嵐為首,許進扛刀竟也混入其中,穩占一席之地。


    這一刻,林楚凡悟了!


    難怪冰嵐出手偷襲,怪不得許進大膽入城,真是找到個好靠山。


    內有三王子照拂,外有神諭教策應,炎國之大,何處去不得?


    莫韭卻是個暴脾氣。見此情景,她分明沒有調息順暢,也知曉大概是於事無補的,卻還是捏著拳頭起身,給了子曦一拳!


    街對麵,一條細小巷弄的陰涼裏,走出一位黃發老者。


    他身穿麻衣,背著一條細長的包袱,麵容清瘦,眼神卻很淩厲。


    老者緩步走出小巷,倚著牆角,手搭涼棚,細細瞧了對麵二層樓的窗戶。


    他來迴掃視一圈,終於在中間偏下位置,看到了那一節墨色細管,以及一縷紅白相間的簫穗。


    老者咧嘴,無聲一笑。


    他從身後的包袱中,摸出一把與他頭發顏色相近的嗩呐。


    老者舔了舔略顯幹癟的嘴唇,輕吸一口長氣,將那光滑扁平的一段,輕輕放入口中。


    而後,一串清脆的鳥鳴聲,響徹整條街,且有愈演愈烈,向外擴散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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