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問題,迴答之人的身份不同,所答或許不一,也情有可原。


    若是因提問之人,語焉不詳造成答非所問,就是人的問題了。


    “燧薪十四年,仲夏。”


    不待洛宣王子開口,卻是一旁,提壺暢飲的公主殿下,接過了莫韭的話茬。


    看似未免尷尬,圓了子曦的提問。實則,搶了她三哥的先,堵住了許多可能性。


    莫韭冷道,“現在這天氣,熱得人直冒汗,說不定是盛夏呢。”


    或許是互相觀察久了,莫韭也認出,這正是當初,出麵將貯靈石據為己有的公主殿下。


    卻又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她不陰不陽接了一句,將重點跳脫到了季節之上。


    洛宣聞言,眉頭更加舒展不開。左邊看看妹妹,後者甜甜一笑;右邊對子曦報以歉意,銀白麵具微微搖擺,不以為意。


    既然無人願意迴答,亦或是不知曉答案,他這個出題者不介意自問自答。


    “天罰三千又二十八年。”


    天罰曆?


    這計年方式,有些古舊,且帶有一定宗教、神話色彩,早已被各個王國、諸侯國的曆法逐漸取代。


    隻有極少數時候,才會被提及,卻又都引而不發。


    那就是不同國別之間,換算年號之時。若是相差太多,都願意從天罰曆計年經過一手。得出結果後,卻又很少有人願意提起。


    究其原因,又繞不開‘七國滅神’。


    左邊單人獨酌的江濟海,率先醒目。他持杯而笑,卻不出聲,繼續默默飲酒。


    這之後,各門各派先後露出了然之色。除了,諸邪道和魔隱宗。前者是無人入座,後者幹脆不關心,靜等下一個話題呢。


    朱赫掌櫃接過話茬,“神諭教何苦舊事重提,老生常談罷了。這與你傳教京都,有何幹係?”


    一向自詡不參與江湖紛爭的落寶齋,今日派來的弟子朱赫,雖然年紀不小,境界卻算不上高。


    他平日見誰都是一副笑臉相迎,為何牽頭唱起了反調?


    林楚凡被他成功的吸引了注意力,其餘眾人,也都大同小異。雅間裏靜悄悄,隻剩下莫韭與林楚凡搶菜的聲音。


    子曦中性略磁的聲線,很有吸引力,“朱掌櫃此言差矣!何為老生常談?有些事,若是不傳承下去,再過些年歲,恐怕後幾代弟子,更無人知曉。”


    就連莫韭都忍不住停口,細細聽了幾句。


    楚凡下意識去偷看公主。


    先不管是哪一個,楚凡必須要確定她對子曦的態度。否則,容易給她留下壞印象,得不償失。


    這一眼不要緊,正看到子曦晃著銀色麵具,不屑的神情,就差沒寫在下半張臉上。


    隻是你盯著我這一桌看,是什麽意思?哦,林楚凡還真不知道緣故。至於莫韭,他沒敢問。


    子曦侃侃而談道,“三千餘年前,世間尚無七國,更無七派。彼時,天神教代天巡守大地,教化眾生於水火。更於神隱山脈最高峰,立通天塔,合舉教之力,祈祭上蒼,以達神聽……”


    如此古老的故事,由子曦中性的嗓音訴說,很有一番韻味。


    林楚凡停了手嘴,擦拭幹淨,準備細細聽聞。


    卻被一隻碎碗打斷。


    是那其貌不揚的唐小青,以玉簫輕擊瓷碗,後者一分為七!


    雖不大均勻,但這一手力道,卻也不是誰都能輕易效仿。尤其那碎裂之聲,七縫合一,竟然沒有過多雜音。


    唐樂師平和道,“還我接著講吧,比較客觀,也能長話短說。後來天神的確聽到了人們的祈禱,非但聽到,而且聽出了怒火。所以,天降隕火,持續一晝夜。天神教從此覆滅,煙消雲散。”


    莫韭搶白道,“哦哦!這個故事,小時候阿公給我講過。那之後,神隱山脈就變得不宜進出。傳說,那最高的山峰依舊是陸地最高點,卻在頂端,形成了世間最高的盆地。”


    這一句稍顯幸災樂禍。


    林楚凡扭頭看了一眼,確實是幸災樂禍。他一時有些理解不了。這怎麽也不像是什麽喜事兒,為何她們都不傷懷呢?


    泠杳是真的不耐煩,“下一句歸我吧。那一年,被稱為天罰元年。非是紀念天神教覆滅,而是紀念那一場天降隕火。這些陳年舊事,提起與否,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竟然微微打起哈欠,隻是那舉手投足之間的風情,引得下首處的江湖人士,紛紛側目,暗吞口水。


    林楚凡倒是沒想太多,好看是有點兒,但是隔著羅綺這層關係,對方尚且敵友不明,暫且顧不上那些。


    若是冷香都知道,那羅綺應該也知道咯?


    江濟海歎道,“諸位既然如此謙讓,這個惡人,就由我來做吧。”


    別人都是跪坐原地,即便開口,也不過是挺起身子。那濁浪掌卻是端著酒杯站了出來,緩緩走入宴席中央,環視一周而飲。


    他飲酒一杯,講解道,“古老相傳,天降隕火之中,藏著某種秘密。天神教主持祭祀的巫師,並未全部迴歸神的懷抱。個別幸存者,於隕火之中獲得了機緣。他們逃生之後,有過一次短暫的聚會,卻又發生了諸多分歧,相互無法說服對方。殘存的天神教,也因此一分為七,後來演變為如今的七派。”


    江濟海單手雙指夾著酒杯,一步三搖講故事,最後停在了浣風穀的桌前,從那空杯之中,倒出一滴墨。


    墨滴落下,將唐小青震碎的瓷碗,愣是黏了迴去。


    對於此事,樂師隻是將墨簫換了一個角度抱著,並未有任何迴應。


    林楚凡聽傻了!


    他長這麽大,修靈也有兩三年,還是第一次聽說,赫赫有名的七大門派,竟然同出一門!


    要是足夠念舊的話,三千年前是一家呢!這還有什麽可爭搶的?


    他轉而一想,三千年?洛雲兄弟幾個,現在就是一家,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王位繼承人,不也明爭暗鬥一番。


    最可恨的是,竟然牽連我跟著遭殃!


    待江濟海拖著那破碎重圓的瓷碗歸座。朱掌櫃一正員外巾,成為今日第二個離席入場之人。


    朱掌櫃謙遜道,“諸邪無人赴宴。朱某人雖然境界最低,卻自認年歲最長,故而厚顏討一句嫌。神諭教舊事重提,可是欲借此,勸說各派網開一麵?好令爾等,從此行事無忌,教化炎國麽?”


    “有何不可!”


    林楚凡眨巴著小眼睛,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四個字不像疑問句。


    子曦也罕見的變了聲音,不再中正平和,溫潤如玉,反而透出幾分鋒芒。


    這也惹得公主殿下微微挑眉,連美酒佳釀都不覺得香,斜著眼睛看那戴孝的公子表演。


    細細算來,除卻缺席的諸邪道,其餘五派,顯然是不同意他們傳教啊!


    這子曦腦子進了水,或者是結了冰,哪來的勇氣一挑五呢?


    卻在這時,冷銀麵具之下,那雙銳利的眼睛,隔著朱赫的腋下,戲謔的瞄了林楚凡一眼!


    後者汗毛聳立。


    你這麽看著我,是幾個意思?


    林楚凡自己也有些糊塗。他不曉得究竟是天紋遺言,還是天紋遺物,能有如此大的威力?竟然鼓動這群瘋子,以一抵五,一副獨戰天下的傻氣?


    濁浪掌出言反駁道,“子曦執事,此言差矣!若說教化蒼生,我筆墨山自然不敢與之爭鋒;若是教化世人,竊以為首選聖賢之書。相對於《神典》所述,虛無縹緲,超凡脫俗,模棱兩可;還是先賢典籍,更符合人倫道義。”


    這江濟海也是個妙人!


    他拿著唐小青碎過的瓷碗,自己黏上也就罷了,竟然還以之飲酒。此事除卻樂師,大概是無人在意。


    他說的話,卻沒什麽酒意。


    盡管不知《神典》為何物,卻不難理解他所述。無非是,筆墨山為天下文學正宗,教化世人,比神諭教更適用。至於教化眾生雲雲,無非是客氣之言。


    子曦大概是動了怒氣,“既然超凡脫俗,又何來虛無縹緲,模棱兩可?作為修靈之人,你怎會不知天地靈氣周轉之至理?”


    他尖銳反問之時,麵具泛起微微白光。聽之見之者,都覺得很有道理,生發出一股莫名的好感。


    就在此時,墨玉簫動,甩出一聲低鳴,驚醒了沉迷其中的楚凡。


    嚇得他使勁兒仰身躺倒,躲在莫韭等三人身後。他可是不敢再照那白光了,後果不堪設想啊!


    也在這時,那黏連不易的酒具,應聲破碎,一分而七,灑了江濟海滿襟酒水。


    杯具墜地之後,更是寸寸龜裂,化作一地瓷片,這次估計是沒法再重圓了。


    江濟海垂頭歎息,“可惜了…執事此舉,未免小氣。我雖能夠領悟皮毛,但卻與教化無關。傳教之事,畢竟不能全憑口耳。形之筆墨即為書,讀書即可明理,明理之後,再讀《神典》,難免不會心生質疑……”


    子曦寸步不讓,“既已明理,又有何疑?”


    江濟海正色 言道,“明理而後起疑,這很符合常規。尤其是,那些明理之後,無法生發氣感之人,質疑尤甚!”


    子曦斷言,“疑者,心不誠爾!”


    濁浪掌反問,“難道說,心誠則靈?”


    子曦氣急,“哼!我教《神典》亦是前輩賢者所書,如何不能行之教化?”


    江濟海長歎一聲,“子曦你露相了。貴教《神典》的確是人手書寫,卻號稱內容為神言。否則,早歸入我筆墨山麾下矣。”


    林楚凡確信,他可惜的是那個破碗,絕對不是那口酒。


    至於‘小氣’,大抵是說先前子曦不知不覺施展的手段吧。


    之後那些,他大概能聽懂,卻有些不明所以。難道,那所謂的《神典》是一部修煉秘籍?


    沒關係,這不影響他看戲,實際是聽戲,他還躲在桌子底下呢。


    林楚凡正聽那濁浪掌與子曦,絮絮叨叨得來勁兒,卻被人打斷。


    泠杳聽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下場了,“你兩位歇會兒,節省些口水吧。教化用典,是理念之差,非是口舌之爭能夠分明。不然天神教何必一分而七呢?”


    她以慵懶的口吻,說著勸解的話。不過楚凡怎麽聽,都像火上澆油。


    不用口舌之爭,是否就要動手!我要不要出去躲一會兒?


    林楚凡從桌案之下,探頭探腦,偷偷瞧了一眼場麵,很快就被莫韭捏著脖頸提了上去。


    子曦的麵具偃旗息鼓,江濟海也重新拾起酒杯。


    可憐的朱赫,明明體積最大,卻因為境界不高,被人晾在當場,好不尷尬!


    林楚凡同樣尷尬,這便出言為其解圍,“朱掌櫃?若是無事,不放過來一敘?”


    眾人尋聲看去,卻是一個被人捏住脖頸的小胖子。


    朱掌櫃報之以李,微笑示意,卻並不動腳,反而借機問道,“理念之差暫且擱置。老朱我鬥膽,問三王子一句,可知當年‘七國滅神’之因由?”


    看戲半晌,吃瓜四斤的三王子,聞聲放下半塊甜瓜,正襟危坐而答,“宣略有耳聞。千年以前,陸地諸侯叢生,氏族林立。其中,雄踞一方,稱王之國有七。傳言王國背後,都有一派之力輔佐支持。後因神諭教傳播過甚,攪擾了別派勢力範圍,引發紛爭不休,終釀禍患。各國合縱連橫,黨同伐異,彼此征戰不斷,血染青天……兵禍延綿數十載,終以二國覆滅,七派與幸存五國彼此割裂而告終。自此,五國都城之內,不許神諭設立道場傳教,史稱‘七國滅神’。”


    倒是難為洛宣,這麽長一串,竟然還記得住。


    可是,七國打架,打到最後剩下五國,不難理解;至於為何要‘滅神’,卻是語焉不詳。


    若說是趕盡殺絕吧,卻有天心、子曦等人往來無阻;若說是不準傳教,卻有些不合情理,尤其是不準都城傳教。


    這種事情,各州城鎮也可以傳播吧?


    林楚凡偷偷看了左眼,似乎無人對此質疑,也隻好跟著假裝聽懂。


    朱掌櫃難得正派一次,“既是如此,三王子何苦明知故犯?前車之鑒,言猶在耳。”


    三王子黃臉一正,長身而起,直接對著朱赫作揖。看得朱掌櫃眉頭狠皺,擠出了顯眼的‘川’字。


    卻隻有公主殿下,見了覺得好玩,微微一笑。


    三王子辯解道,“洛宣謝朱掌櫃良言相勸!然,世殊事異,白雲蒼狗。昔年兵連禍結,未嚐沒有其他暗伏勾連。在下素與子曦執事,行君子之交。嚐聞其教義深邃,發人深省,足令昏聵之人英明。竊以為,乃是引導百姓向善之首選!”


    聽聞洛宣此言,再看他這做派,江濟海搖頭失語,不複先前健談。


    朱赫也慢慢舒展‘川’字眉頭,坦然微笑,卻是換到了諸邪道的席位,正應了先前林楚凡的邀約。


    隻是入座之後,朱掌櫃也露出了,與濁浪掌相似的神情。


    楚凡不明所以,有心偷問莫韭一句,卻見她冷著臉,盯住洛宣與子曦猛瞧。


    擔心她忍不住,當場拳腳相加,林楚凡架著她一條胳膊,起身告辭,準備離去。


    即便魔隱宗不怕神諭教,可那三王子,是動不得的。至少,也等你迴稟消息,給我換來陰火,再打洛宣吧?


    “四位,且慢!”開口阻止眾人離場的,也是子曦。


    本就不大高興的莫韭,不知是否飲多了酒水,簡直是一隻人形爆竹,稍點就炸。


    “就憑你?也敢阻我!”


    她隔空一拳轟出,撞翻了兩張桌子,三個人。


    原本寂靜的雅間包廂,瞬間如同滾沸的油鍋,嘩然作響。


    誰都沒想到,這位魔隱宗的女子,如此火爆的脾氣。對方才說了四個字,她就直接動起手來。


    子曦那一桌,徹底粉碎,湯水菜肴連同瓷片混在一起,連同兩側的桌案,都被波及。


    他本人也因猝不及防,被隔空拳力,砸了一個跟頭,再起身時,嘴角已然變紅。


    另外一張,當然是魔隱宗自己的桌案。


    最倒黴的還是楚凡。他拉架不成,反被盛怒的莫韭一膀子甩開,若是沒有林飛接住,恐怕直接飛出門外。


    主仆二人倒在牆邊,林飛掙紮欲起,卻被楚凡按住。兩人毫無風度,準備席地而坐,就此看戲。


    也不知是洛宣說錯了什麽話,還是子曦做了什麽錯事。五派眾人,竟生同仇敵愾之感覺。


    繼江、朱二位之後,第三個表情顯著的泠杳,嘴角泛起冷笑。她看著首座席位人仰馬翻,自顧盛了一碗湯,捏著湯匙,小口細品。


    唐小青也是手按玉簫,反複摸索,作壁上觀。


    林楚凡的確是想不通,傳教而已,何至於此?


    莫韭一拳擊出,自己似乎也沒想到,竟能有如此奇效。


    她看那一排桌案,杯盤狼藉,也稍微宣泄了怒氣。醒轉之後,莫韭自知有錯,卻不想承認。她瞄著子曦那冷銀色的麵具,就要再來一拳。


    這如何使得?


    子曦雖有靈月境界,巫術卻偏向限製、或者是療傷一類,總之不善戰鬥。


    剛才那一拳,勢大力沉,且突如其來,根本沒有行跡可尋。倉促之間,他自然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眼見那魔女第二拳將出,子曦也顧不得其他,張口大喝一聲,“還不現身!”


    現身?


    這雅間本就不大,又被各門各派、以及江湖中好事之人填補許多。哪還有藏身之所?


    隻見首席東麵屏風之後,忽然閃出一魁梧漢子,雙拳提起,交叉胸前,橫身切入子曦與莫韭之間。


    魔女眼色一亮,用力甩了一下馬尾辮,左右開弓,雙拳接連遞出,但聞一通鼓聲咚咚。


    那漢子下場之時,泠杳的湯匙略微停滯稍許。


    這人,她見過。


    正是那日第一個下場切磋的,一雙火拳威猛無匹,很難應付。


    而此刻,那人卻叉著一雙冒火的拳頭,被莫韭隔空擊打得連連後退,臉色漲紅。也不知是氣血不暢,還是他自己火力太猛,烤紅了臉麵。


    大約捶打了十三四拳的樣子,莫韭大概是累了,收了雙手,坐下喘息。


    她有心飲口酒水,卻才發現,桌案已經被掀翻。正尷尬間,卻是縮在牆角看戲的林楚凡,跪爬到朱赫身邊,提著酒壺與空杯,急忙遞了過去。


    或許是怕顯眼吧,可這一路跪倒爬起的模樣,十分狗腿!


    忽然一聲嬌笑響起,“咯咯,我早就說罷,口舌之爭於事無補。沒想到,卻是這位妹妹先拔了頭籌。”


    泠杳一改上次衝鋒陷陣的風格,端著湯碗,遙遙敬了莫韭一碗。


    後者略微愣神,尷尬一笑,抬臂又飲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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