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之風別院。焚毀屋舍已全部重建。


    洛青禾身穿青綠書生袍,拎著一串爆竹。邊走邊摘下幾個,手捏爆竹尾,將引信一端伸向蒼荷。


    宮女挽袖,左手握住右腕的青色木鐲,右手探出一指,輕點爆竹引信。


    “呲……”


    火花四濺。青禾縮脖閉眼,聞聲彈指,盡顯袖裏乾坤手法之精妙。


    劈啪聲此起彼伏。


    嚇得雨傘抱頭熊竄。身後緊跟身穿花襖的胖丫頭,氣喘籲籲,根本追不上,直跺腳。


    急得單手叉腰,指著雨傘大罵,“總算知道你怕什麽。以後再敢學熊寶亂吃東西,我便用爆竹給你洗澡。快迴來!”


    清脆聲自身後響起,“過分壓抑它的天性,是不對的。”


    荊沐雨迴望,但見藏藍色披風加厚,其下隱現一截米黃裙擺。


    林姑娘長發披散,頂著風吹不動的齊劉海,捏著書本,側坐冰熊背上,緩緩而來。


    圓眼笑成一對兒月牙。蛾眉舒展在漆黑劉海之下,堅韌且頑強,仿佛隨時會被徹底掩蓋。


    林姑娘拍打身下熊寶,自言自語道,“在我們眼中,雞鴨魚羊皆是食物。在熊寶和雨傘的眼中,人也是一種食物。既然喜歡,放開了吃。莫要為一口吃食,將活人無故弄死,也就是了。”


    胖丫頭低頭抿嘴,手指捏緊。


    楚夕搖頭失笑,不再蠱惑。


    青禾不管這茬,“楚夕快來,一起慶祝。別院修繕一新,我的住處迴來啦!”


    林姑娘哭笑不得,“楚凡找你呢。爆竹留著除夕再用,也沒幾個月了。”


    洛青禾笑著將爆竹綁在藏藍色披風上,咬著重音,“好好好,爆竹留著,楚夕用!”


    臨末,偷偷拆下三支,藏在手裏。領著蒼荷,蹦蹦跳跳向後院去。


    楚凡院裏,羅綺正在換藥。


    某人上次帶傷出門,導致傷上加傷,令她心疼不已。


    尤其是肩膀不知為何炸碎血肉,漆黑一片,更比冥蝶之毒重三分。


    在楚凡一再堅持之下,羅綺含淚挖去創口血肉。靈力衝洗、針灸止血、草藥外敷……漸有愈合之勢。


    肋下輕傷早已大好。肩頭傷重,挖除毒素之後,反而恢複快些。


    隻剩腿上貫穿傷,略顯麻煩。墨滴融入血肉,四散而開,隻能用靈力緩緩滌蕩。總不能截肢。


    還有兩隻巨大耳洞,頗為滑稽。不知何故,遲遲不見好轉。


    羅綺親手縫製一對兒耳套,既包紮又禦寒。


    林楚凡對其顏色深惡痛絕,誓死不戴。


    二人正僵持,突聞門外劈啪作響。


    洛青禾風風火火闖入,“聽說你有事找……哎,這是何物?粉嘟嘟的,好可愛啊!還有麽?我想要一對兒,要長一點兒的,最好能向上翹起來。”


    林楚凡如蒙大赦,“專門為你準備的。求你辦事兒,總要有些心意。喜歡吧,快收起來!”


    青禾喜出望外,分左右戴上,“那我不客氣啦。好看麽?說吧,不管什麽事兒,定幫你辦成。”


    林楚凡無視羅綺嗔怪的眼神,端坐輪椅上一本正經,“其實,是羅綺有事兒找梁紅葉。但顧忌身份,不便相邀。有勞公主殿下幫忙傳個話?”


    青夕甲拍得砰砰響,“包在我身上,明日召她來此。沒事兒我可走啦,去問問楚夕喜歡什麽顏色,照這個再做一對兒……”


    青禾公主吵嚷著跑遠。蒼荷匆忙行禮,緊追而去。


    留下羅綺淚眼汪汪,可憐兮兮盯著林楚凡。


    看得他吃不消,借口道,“可能是無情墨有毒,要不,用剪刀將耳朵也清理一遍。弄成咱們自己的傷口,憑你高超的醫術,何愁不能痊愈?”


    玉人星眸兜轉,或許有用,隻是苦了楚凡。


    迴身打開母親獎勵的九針,挑兩個帶刃的,輕解白布,丁點兒戳弄傷口邊緣。


    羅綺手上不停,俯身問道,“你有事兒找她,為何借我名義?那梁姑娘與洛雲王子關係匪淺。我可警告你,莫要自誤!”


    林楚凡不解其意,疼得嘶嘶抽氣,“我請的就是她‘關係匪淺’!上次來訪,她與師叔說的,你都聽到了。”


    羅綺戳弄完一隻,細細包紮。


    將林楚凡轉了半圈,換另一隻耳朵,“你,是為父親的事麽?我聽楚夕說,你們似乎,不太融洽。”


    林楚凡被發絲撩得癢癢,一時顧不上疼,歎息道,“不融洽,他也是老頭子。吵幾句嘴,終究是家事。如今有人找茬陷害,豈能坐視不理?”


    羅綺不解,“為何非找洛雲?他與我們的關係,似乎是諸王子中最差的。”


    楚凡搖頭晃腦,被羅綺扯迴原位夾住。甕聲甕氣道,“沒有最差,隻有更差!隻要師叔不嫁人,這些家夥費必然盡心機爭取。求而不得,關係能好才有鬼了。”


    羅綺處理完傷口,將其放出,直愣愣看著,看得楚凡心裏發毛。


    美人疑惑,“你可不像個飽讀詩書之人。剛才的話聽誰說的?”


    林楚凡頂著一雙白色大耳,氣得掉渣,“莫名其妙!憑我勸人殉情的光輝戰績,什麽話編不出來,還用聽說?”


    羅綺皺眉抬臂,將其製住,“別亂動,藥被你晃出來了。”


    林楚凡終究架不住羅綺軟磨硬泡。不得已,講出遊魚爭巢的故事。


    羅綺聞言色變,“那還讓青禾公主幫你請人?”


    林楚凡看得開,“我不讓,她就不知道了?老頭子講話時,她就在隔壁,當著火苗與林飛麵偷聽。”


    羅綺沉凝半晌,目光低垂,“有些難為她了。”


    是夜。


    聽聞林楚凡恢複不錯,已有許多精神。林楚夕騎熊而來,探討開山掌第二招相關事宜。


    羅綺有意避嫌,借口出門。被楚凡強留,“留下一起。第一招已學過,不差第二掌。剛好增添些進攻手段。飛針雖巧,卻不利近距離攻殺。冥蝶太兇,更有反噬之禍。”


    林楚夕淺笑旁觀,偷聽二人心事。


    林楚凡洋洋得意,將所思所想,大肆闡述一番。特意取出那本《人體穴位大全》,與當時自修的草圖佐證。


    兩女一熊,細細聽之,麵麵相覷,不知如何開口。


    熊寶深知自己是楚夕偷掌法的借口。


    第一掌她已練會,效果與山月斬類似,掌力所及之處盡皆鬆散易碎。


    想了又想,『又沒外人,還是我來吧。反正他打不過我。』


    熊寶吐氣凝冰,刷刷刻下幾個字,『穴位認錯。』


    林楚凡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你這是赤裸裸的嫉妒!是打擊報複!那天又不是我強迫你拉車,誰讓你把苦力射死的?”


    楚夕見他們如小孩吵架一般翻舊賬,忍俊不禁。


    羅綺對個活寶深感無奈,穴位全都認錯,硬是將錯就錯,練出一招掌刀。


    楚夕忍著笑意勸道,“楚凡,你冷靜一下。熊寶沒騙你。確實是認錯穴位,所以你才會覺得,切割之法更易催動靈力。其實,按照秘籍原文所載,此招應該像扇耳光一般,橫扇而出。”


    林楚凡看了看楚夕,又看了看羅綺,最後盯住熊寶。


    他內心其實是崩潰的,但絕對不能投降。掌刀的效果,還不錯。


    林楚凡嘴硬道,“我不管!反正我是這麽練的。像冰磚一樣,更適合我。我不改。羅綺,一會兒將我的練法錄一份劄記,當成開山掌法第三招,掌刀。”


    兩女哭笑不得,隻能答應下來。


    羅綺甚至虛心討教。確有尺許無形刀勁,外放掌外,分外銳利。


    楚夕意動,強壓好奇,暗思夜裏偷偷嚐試。


    次日未時。


    梁紅葉紅裙招展,大搖大擺進入別院。


    楚凡院裏,羅綺親手端些茶點放她桌上。


    紅葉起身行禮,開口欲言,忽聞骨碌聲不斷,扭頭望去。


    林楚凡坐著輪椅,緩緩進門。


    梁紅葉麵色微變,“羅綺姐姐,這是何意?青禾公主隻說你請我,未曾言及旁人。”


    楚凡擺手,“梁姑娘稍安勿躁。本是我請你,唯恐傳出風言風語,唐突姑娘清名。故此假借羅綺之名,還請勿怪。本次會麵,有她全程陪同,梁姑娘不必顧慮。”


    羅綺擺好茶點,一言不發退到楚凡身後推手。


    梁紅葉神色變幻數次,終於唿出口悶氣,緩緩落座。


    林楚凡開門見山,“冒然邀請,實則是在下有求於洛雲王子。翠衣巷一戰,彼此略生嫌隙。還請梁姑娘寬容,做個居中傳話之人。”


    梁紅葉聽聞,半信半疑。


    借著吃堅果,飲茶,將事情前後理順一番,自覺並無錯漏。驕橫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既是求王子殿下,你想得到什麽?你又能付出什麽?”


    林楚凡旁觀半晌,暗唿僥幸。坦言道,“家父林凱,被人誣告入獄。在下所求有限,不過是幫他證明清白,是真正的清白。至於付出……除了一些證據,什麽都沒有。”


    咄!


    梁紅葉一頓茶杯,眉頭皺起。狐狸眼隱有豎起之勢。


    楚凡急忙搶先開口,“別忙著拒絕,可否耐心聽我講一個故事?


    北地大戰之後,舉家返還京師途中,改行水路。我與熊寶下棲秀河捉魚。當時有一段河底,水草豐美,景色秀麗,令人流連忘返。魚兒皆喜歡在那處安家。”


    林楚凡起個頭,慢悠悠吸了一口茶水,不知滋味,“其中最美的巢穴,被最強壯的河魚占領。熊寶嘴饞,將最大的魚冰封帶走。


    此舉引發了水域大亂,附近魚兒見此情景,爭先恐後撲向空出的巢穴。為此不惜大打出手,撞得鱗片剝落,皮肉龜裂。


    若是換做梁姑娘在水底,會如何選擇?”


    “哼!自然是……”


    梁紅葉忽然手抖,茶杯跌落,落在木質桌麵,側頭一歪,灑出半杯水來。


    杯子滴溜溜滾了出去,啪一聲,摔成一地碎瓷。


    紅葉目光沉凝,頂著輪椅,久久不發一言。


    凝思許久,遲疑道,“倒是小瞧你了。為何選我?”


    林楚凡故作深沉,“梁姑娘言重了。在我見過為數不多的人裏,梁姑娘絕對是最希望大魚得救,重歸巢穴的。我無意牽扯其中,不妨借機行事,將我家老頭子趁早撈出。若是任由其他魚兒大肆爭搶,恐怕會殃及附近水草。”


    梁紅葉取出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茶水,“你竟如此篤定,林凱大人是無辜的?”


    楚凡嗤笑,“此事不勞姑娘費心。家父曾明言,‘國主聖明,此事自有公斷’。按他之意,是準備在刑部過除夕。我擔心他結仇太多,萬一有人鋌而走險,得不償失。”


    紅葉凝眉思慮良久,緊繃的身軀緩緩鬆弛。


    自取了一隻新杯,倒茶慢飲,“此事我應下,定會力求王子殿下共襄盛舉。不知林公子有何證據?”


    林楚凡忙敲退堂鼓,“不必共襄。王子殿下自行斟酌。我無意牽扯其中,現有北地出貨數額記錄,以及商部、工部做賬手法及口供若幹。”


    梁姑娘手又抖,險些再摔一杯,“六部做賬手法與口供,你瘋了?誰給你的權利私設刑堂,審問朝中官員?”


    林楚凡有恃無恐,“洛青禾審的,口供也是她錄的,我隻是借用而已。”


    紅葉唿吸一滯。青禾公主身份敏感,年紀尚幼,國主寵甚。


    她點頭應下,“如此,我便將證物帶走,定會轉交王子殿下。至於結果是否如你所願,無法保證。”


    林楚凡豁達一笑,“盡人事,安天命罷了。有勞紅葉姑娘援手。”


    王宮。


    國主正在偏殿打坐修靈。


    暗中一黑影顯現,“稟國主。前事已查到眉目。襲擊公主車駕的乃是雪嶺眾人,夥同書齋前司學近侍。目的是向林楚凡複仇。”


    洛長風八字眉皺起,“尋仇,還至於弄得風花雪月。後繼如何?”


    黑影沉聲道,“雪嶺眾人修為不高,死傷慘重。書齋近侍,疑似折了無情墨。林楚凡重傷,至今未愈。聽聞,他體質特殊,渙靈散之毒比旁人早幾天解開。”


    國主眉頭再皺,“同是一個月,早幾天,晚幾天,有何區別。禦靈司可曾派人保護青禾安全?”


    黑影沉默。


    洛長風眉眼轉冷,“繼續蟄伏。派人盯著禦靈司的一舉一動。”


    七味居。


    角落包廂內,一白衣青年正伸手握住另一位青衣男子手腕,“大哥,你可要幫我一把。小弟已無計可施。原本雖無緣得見,卻知她同在一座院落裏。如今受人連累,我已進不去別院。”


    二人桌邊放著一根長棍。


    青衣歎息,“你又何苦呢?父親不會同意的。我們雖是商戶,卻也不能……”


    青衣欲言又止。


    白衣奸笑,“大哥何必自欺。父親不同意我的?難道會同意翠衣巷的晴雨姑娘?你我如今同病相憐,正該互相幫扶,守望相助。”


    青衣麵露悲切,“我又何嚐不知。晴雨走到如今地步,皆是受我所累。當初若非父親一意孤行,強拉我迴家,何至於……罷了。”


    青衣忽而愁苦,忽而憤怒猙獰,終究寂寥落寞。


    白衣麵露喜色,“大哥可是同意幫小弟一把?”


    青衣沉吟,“我且問你,對那位姑娘可是真心?”


    “自然真心。我心如月,天地可鑒。”


    青衣意味深長,“既是真心,何故隔日流連紅袖館中。相思豆花可還好吃?”


    “你,你,你監視我?”


    青衣搖頭,“我還不至於如此。你究竟為了何事,如此執著?”


    白衣男子迴頭迴腦,看了門口仍不放心。


    走過去推開門左右看過,確定無人,才迴到屋內,“我無意中聽別院下人言。她修煉的功法,乃是《庚金訣》!傳聞有點石成金奇的效。若能將其收入房中,假以時日,我必將成為熾焰城首富。何須仰人鼻息。”


    青衣聞言驚起,複又坐下勸道,“此事純屬謠傳!且不說修靈一事虛無縹緲。點石成金,不過是誇張說辭。若非天資過人,如何能修習到極高境界?”


    白衣不服氣,“你怎知她不是天資過人?”


    青衣仍是不信,“天資過人,怎會給人做侍女?”


    白衣急了,“豈不聞,英雄不問出身。大哥怎能如此市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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