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婕妤悚然一驚。


    在這個時候,會有誰來這冷宮?聽這口氣,似乎來者不善。


    她警覺地問:“你是誰?”眼珠子往門縫裏擠,似要把外麵的人看個清楚。


    柴守玉歎息道:“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看來你真不是要害我的兇手。”


    魏婕妤怔了一怔,旋即恍然大悟:“本宮知道了,你是柴守玉!”


    “還不算太笨。”柴守玉拉了拉領口,嗬著氣道,“哎,我問你,在這宮裏,你可有什麽死對頭?”


    魏婕妤身子靠在木門上,頹然地滑了下去,她放聲地笑了起來,笑得淒愴又悲涼。


    她笑這天意無常。


    柴守玉是王璿珠的死穴,誰都知道。所以她魏楚楚製定好了周密的計劃,想要對柴守玉動手。但有人快她一步,還把髒水盡數潑到了她的身上。


    她怎樣都無所謂,但從珂是無辜的呀。從珂這孩子,生下來便沒了爹,寄人籬下,打小就過得戰戰兢兢。她隻不過是希望孩子能翻身做主人,過上舒坦的日子。


    現在倒好,啥都沒做惹來一身騷。更諷刺的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相信她的,隻有一個柴守玉。


    受害者,柴守玉。


    魏楚楚坐在地上問:“你怎麽知道本宮是冤枉的?”


    柴守玉囅然一笑:“很簡單啊,因為證據太充分了。”


    魏婕妤怎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理由。


    她自嘲道:“證據充分,更能證明本宮之罪。”


    “說實話,我差點也相信了。一直到你們母子被關押,一點反抗能力也沒有。我本來還以為你們這是做戲,把自己墮入坭坑裏,任人踐踏,任人圍攻。等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就會產生物極必反的效果。你們現在受了多少的罪,將來全會變成皇上的愧疚。皇上不但會極力彌補你們母子倆,而且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再懷疑你們了。”


    柴守玉分析得極有道理。


    畢竟能把事情做得那般周全,幕後黑手的心思可了不得。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不想到失敗的下場,又怎麽可能不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使輸了,也總有後招。


    但魏婕妤母子沒有。


    她身處這後宮,雖不是一頂一的聰明,但多少也能聽出柴守玉的言外之意,扒著門縫道:“你這話什麽意思?是不是從珂出事了?我聽說皇上隻是派人軟禁了他,並沒有想殺他的念頭。你告訴本宮,從珂他到底怎麽樣了?”


    說著說著,又低著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哭聲也忒心煩,柴守玉皺著眉道:“你放心,潞王沒死。”


    魏楚楚當即止住了哭聲:“真的?你沒騙我?”


    “真的。”柴守玉頓了頓道,“但活著卻和死了差不多。因為他已經寫下了認罪書,承認自己想要謀反。”


    這意味著,潞王的前半生將在囚禁中度過,而李嗣源死後,李從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魏楚楚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語聲已將近淒厲:“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從珂那孩子最聽話了,本宮從沒叫他謀反,他幹不出這個事兒……守玉姑娘,你幫幫本宮,本宮知道你素來聰慧,又跟章華宮娘娘交好,隻要你讓她跟皇上說說,皇上一定會聽進去的……守玉姑娘,本宮……不,賤妾魏氏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兒,他是無辜的呀……啊,我給你磕頭,我這就給你磕頭,隻要能救得了從珂,我什麽都願意做。”


    魏楚楚此時此刻,儼然變成了一個母親。


    她不再是婕妤魏楚楚,甚至可以沒有姓名,她的身份隻有一個,那就是李從珂的母親。


    柴守玉打斷了她的哭求:“你以為今日我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魏楚楚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又驚又喜,因為難以置信,所以更加小心翼翼:“你是來幫我們的?”


    柴守玉道:“是。”


    “為何要幫我們?”魏楚楚猶不自信。


    柴守玉緩緩吐出口氣,認真道:“我這不是在幫你們,而是幫我自己。一想到有人要殺我,卻還逍遙法外,我這心呀,就不踏實。”


    魏楚楚認同地點了點頭,站起身問:“你有辦法?”


    柴守玉斬釘截鐵地迴道:“有。”


    “可令皇上放了我們母子?”


    “不。”柴守玉如實說,“隻能保住潞王一個。而你,則需要作出犧牲。”


    “什麽犧牲?”魏楚楚顫抖著說。


    “死。”柴守玉言簡意賅道。


    門裏麵沒了聲音。


    柴守玉知道她陷入了痛苦的掙紮之中。


    好在魏楚楚是個夠格的母親,並沒有讓柴守玉等多久,她一字一句,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我願意。”


    “好,我可以向你保證,潞王一定能重獲皇上的信任,並恢複往日的榮耀。”


    “可以告訴我是何辦法麽?”


    “不知婕妤有沒有聽過,戾太子的故事?”


    魏楚楚初是一怔,想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其中的道理,繼而寬了心思,仰天大笑:“怪不得你能獲得先帝專寵,連先皇後劉氏那樣的人物,都能折在你的手上,柴守玉啊柴守玉,你果真當得上智計無雙四個字。”


    笑完後又說:“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以死明誌,是最好的辦法。


    這次的對手太過厲害,半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留下。


    兵部尚書死在了大牢裏,霜霜姑娘也一並赴了黃泉,繡娘玲瓏絞了自己的舌頭,打死也不肯招出真正的兇手。


    柴守玉明知道兇手是誰,可沒有證據怎麽辦她?最要緊的是,兇手似乎並沒有因此受益。


    李嗣源會相信嗎?


    李嗣源不是李存勖,做事自有主張。雖然他廣開言路,但萬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麵對一個自小就跟了他的舊人,他是否會念及舊情?


    不是與曹淑妃的舊情,而是與昔日原配夏氏的舊情。


    不看僧麵看佛麵,打狗也要看主人。


    再則,曹端與魏楚楚身份不一樣。魏楚楚孤身一人,而曹端身後卻有整個夏氏家族。要知道夏家隻有一女,夏氏死後,家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曹端身上。她生於夏家,長於夏家,雖是奴婢,卻養大了夏氏之子。夏家對她,猶如待親生女兒。


    若沒有充分的證據,李嗣源是不會與夏家為敵的。不僅因為世家力量雄厚,更因為這世上,隻有夏家才會掏心掏肺地對他的親生兒子李從厚好。


    李從厚性子軟弱,以後未必不會吃虧。待李嗣源百年之後,夏家是最好的托孤對象。


    所以,魏楚楚必須死。


    隻有恩人之妻淒淒慘慘地死了,才能最大限度地激發李嗣源內心的愧疚。說到底,柴守玉賭的就是“帝心”。


    石敬瑭還算重情義,答應替柴守玉帶句話進潞王府。


    潞王聽後,先是啕嚎大哭,然後擦幹了眼淚,給李嗣源寫了一封信。並懇求石敬瑭,一定要親手交到李嗣源的手上。


    李嗣源打開信,發現上麵隻有三個字。三個字中,還有一個不認得。


    他問身邊的小太監:“這字念什麽?”


    小太監道:“迴皇上,此字念‘戾’。”


    戾是什麽意思?暴戾、乖戾。


    李從珂這是在諷刺李從厚麽?


    李嗣源勃然大怒,正要將之撕碎,突然瞥見信紙上的淚痕,意識到這不是一封辱罵信。他將之折起,放入袖間,對著小太監,沉聲道:“備車,朕要去章華宮。”


    他已經習慣,有事就找璿珠商量。


    璿珠給的建議,總是那麽切實有效。


    果然,王璿珠一看那信,就頗為動容。但她沒有明說,而是給李嗣源講了一個故事。


    漢武帝劉徹殺子的故事。


    漢武帝劉徹即位之後的十餘年裏,一直無子。直到元朔元年,夫人衛子夫才為他誕下第一位皇子。武帝異常欣喜,起名劉據。


    劉據七歲之時,武帝冊其為太子,並大赦天下,還發放布匹糧米。由此可見,武帝對這個長子有多麽的喜愛。


    為了栽培太子,武帝數易太傅。就算後來宮中多產子,他也不曾有過廢太子之意。


    然而,巫蠱之禍很快來了。佞臣江充說在太子東宮挖到詛咒武帝的桐木人偶一個,武帝竟輕信了。他派兵圍捕太子,直將太子逼反。後太子不願被陷他至此的佞臣捉拿受辱,自經而死。繩子解下來的時候,屍體都涼透了。


    李嗣源聽得身心俱寒。


    這就是天家親情。


    他何嚐沒有經曆過。


    當初先皇李存勖在位的時候,可不是想殺他而後快。他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爭取不出一點點錯兒,唯恐留下把柄,落得個身首異處。就連出門在外,也得前唿後擁。


    暗殺之事,朝堂裏還見得少嗎?


    短短的三個字,在李嗣源心中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李從珂認罪了,可同時又寫了這份洗冤信。他沒有用過多的話語來辯解,是因為他知道辯解是無力的,沒有人會相信他,包括他一直敬重的父皇。而他為什麽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簽字畫押,是否說明有人在對他施加壓力?又或者說,他已經放棄了。


    放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李嗣源額間的青筋突突地跳。


    “來人呐。”


    “奴才在。”


    “擺駕潞王府,朕要親自審問潞王。”


    “是。”


    車輦剛準備好,有內侍匆匆來報:“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張?”李嗣源額上的青筋又跳了兩下。直覺告訴他,這事非比尋常。


    內侍伏低了身子:“迴皇上,冷宮裏的魏娘娘自盡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李嗣源提起了內侍的領子。


    內侍瑟瑟發抖道:“奴才……奴才是說……冷宮裏的魏娘娘自盡了,而且,還在門上寫下了血書……”


    李嗣源眼角酸澀無比,一拳打在車輦之上:“從珂,楚楚,是朕多疑,是朕對不起你們母子!”


    這一切,似乎都朝著柴守玉安排的方向在走。


    然而,內侍的話還未說完:“皇上莫要自責,魏娘娘她,認罪了。”


    一旁的王璿珠身子一抖,幾乎無法相信——不可能的,守玉明明說服了魏氏,叫她以死自證清白,她怎麽這麽傻,竟然私自改變了主意。就算她不顧及自個兒,難道也不在乎潞王了嗎?


    王璿珠後背微濕,感到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推動局勢。


    實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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