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在此時睜開了眼,猛然彈跳起來。


    他是裝的,他一直都在裝。既然已經處於劣勢,不如示弱到底。將自己擺在最難堪的位置,或許還有翻盤的可能。


    草原狼真不愧是草原狼,被人用鞋踩臉都能生生忍住。對耶律德光來說,隻要殺了這個踐踏他的人,之前的種種就不是恥辱,而是臥薪嚐膽般的榮耀。


    寒光一閃,耶律德光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把匕首,刺向郭威的脖子。郭威眼疾手快,往右一閃。


    哪知耶律德光的目光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橫刀。刀鋒相撞,橫刀卷起了刃。那匕首是從柴守玉身上奪來的,也就是耶律阿保機送給李克用的那把,材質數一數二,打造工藝更是絕佳。


    郭威自知橫刀必廢,索性不再反抗,用內勁一挑,大刀小匕一同飛了出去。


    兩人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


    郭威扣住耶律德光的手腕,將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耶律德光抬起腿,用腳勾倒了郭威。兩人抱在一起,在滿是泥沙的岸上翻滾。兩個武力值不分伯仲的豪傑,以如此不雅的姿勢糾纏在一起,甚至,耶律德光還張嘴咬人。


    他咬住郭威脖子的時候,郭威咬住了他的耳朵。


    他們是一樣的人,隻在乎結果,不在乎過程。隻要能贏,任何招數都是好招。


    劇痛之下,兩人產生了默契,幾乎是同時鬆嘴,然後又扭打在一起。


    一個靚麗的人影漸漸靠近他們,撿起了地上的匕首。


    她分析著兩人打架的招式,心裏有數後對著郭威叫了一聲:“喂,接著。”


    此時郭威正好在上麵,劈手接住了柴守玉扔過來的匕首。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為柴守玉那一聲清脆的“喂”。


    她應當喊“小哥”的,她從來都隻喊他小哥。


    也許是情況緊急,所以說話越簡潔越好。對,一定是這樣。郭威想通了,揮匕去刺耶律德光的咽喉。


    但耶律德光在他發愣之際就有所準備,抓起一團沙子撒向郭威的麵門,郭威急忙閉上眼睛,往後一個空翻。


    耶律如此狡猾,再這樣耗下去可不行。正好旁邊有許多身強力壯的漁民在看熱鬧,郭威喊了一聲道:“我們大唐威嚴,必不能為外族所犯,此人乃契丹惡賊,人人得而誅之。有誰站出來幫忙,朝廷賞他十兩銀子!”


    十兩!他們幹一年才有十兩。


    “中!”眾漁民摩拳擦掌,拿了打漁的武器前來助陣。


    曹禺這個內奸,站出來阻止道:“鄉親們不要被他騙了,他才是契丹人。我是縣太爺,你們聽我的準沒錯。”


    不等郭威亮出腰牌,此人賊喊抓賊:“這契丹人早有準備,不知從哪兒偽造了一塊禁衛軍的腰牌,哎呀,誅九族的死罪呀。你們誰能抓住他,就是替朝廷立了大功,本官一定上報皇上,到時人人有賞。”


    漁民們頓住了腳步,一會兒看著郭威,一會兒看著曹禺。連縣衙裏的衙役也停止了打鬥,狐疑地看著雙方。


    郭威心叫不好,怎麽就忘了這廝。再怎麽說,這廝是這兒的父母官,他的威信,怎麽著都比自己的腰牌好使。剛才他嚇懵了,慫得跟包子似的,現在緩過來了,成為扭轉局勢的一步重要的棋。


    郭威後悔沒早點殺了曹禺。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契丹人信奉摩尼教,視摩尼佛為神明,就跟咱們中原海邊的百姓信奉觀音和龍王,是一個道理。誰敢說一句‘摩尼fo’是王八蛋,誰就是咱們中原的同胞。”


    耶律德光和曹禺麵色大變。


    郭威心中一喜,他怎就忘了他那足智多謀的守玉妹子呢。誰敢在守玉的麵前耍心眼,那就是關公麵前耍大刀。


    於是他立馬喊了一聲:“摩尼fo是王八蛋。”然後抱著雙手看著麵色大變的耶律和曹禺。


    那些拿著“武器”的百姓吃驚地看著曹禺,紛紛催道:“縣太爺,你說呀,你說一句,我們就相信你。”


    曹禺漲紅了臉,半天沒憋出一個屁來。


    郭威趁機掏出腰牌,展示給眾人看:“我乃京都洛陽來的禁衛軍將領,名叫郭威,奉皇上旨意,一路到此抓捕契丹逆賊。根據調查,這曹大人分明就是契丹的奸細。咱們好不容易有了太平的日子,絕不能為外族破壞!”


    他環顧四周,用內勁將自己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倍,顯得鏗鏘有力,中氣十足:“同胞們,為了咱們的家園,上啊!”


    漁民的士氣被調動起來,跟著郭威一起喊:“上啊!”


    有的拿魚叉,有的拿魚竿,有的拿漁繩……


    曹禺見到這陣仗,氣都喘不過來了,伸出一個手指,連聲道:“你們……你們敢……”


    話還沒說完呢,一張漁網從天而降,將他從頭到腳罩了起來。隨後不知哪個漁民往他嘴裏塞了一塊帶著魚腥味的抹布,差點沒將他熏暈過去。


    “呸,契丹奸細。”漁民紛紛唾棄他。


    眼看耶律德光的那些契丹手下都被製服,耶律本人也難逃一劫。恰在此時,一個頭戴蓑笠的漁民靠近了人群,慢慢地移到了耶律德光的身邊。


    柴守玉眼尖,指著那人道:“他是奸細!”


    然而來不及了,奸細已經出手。一顆煙霧彈高高拋出,落下來時化作一堆白霧。等到白霧散盡之時,哪還有耶律德光的人影?


    被他給跑了!柴守玉遺憾地跺了跺腳。


    不過自己好歹是恢複自由了,還遇上了一個超級英雄。她毫不掩飾地盯著郭威瞧,臉上是濃鬱的愛意。


    郭威不識風月,驚愕地摸了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待摸到胡子時,恍然大悟:“數日沒剃,有些醜了。”


    “不醜。”柴守玉頰邊盈滿了笑意,走到郭威的身邊,“這位小哥好生眼熟,迴京複命時可否帶我一程?”


    郭威的心像是遭到了猛烈的撞擊。


    “小哥”與“這位小哥”,差的何止分毫。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柴守玉,試圖從她眼裏挖掘出更多的信息,然而,他讀到的始終是“陌生”二字。


    她不記得他了,他的守玉妹子不記得他了。他顫抖地想要去摸她的臉,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問:“我叫什麽名字?”


    “你叫郭威。”柴守玉麵露不解。


    郭威正要鬆一口氣,柴守玉又道:“你剛才不是大聲喊了嗎,禁衛軍郭威,京城來的。”


    郭威的心驟然沉入海底,被洶湧的海浪吞沒。他痛得無法唿吸,眼角漸漸地濕了。他後悔,後悔沒和守玉一塊兒出城。就算被守城的士兵看見又怎樣,閑言碎語殺不了心中有愛的人。


    他就像一隻在沸水中翻滾的餃子,受盡了皮開肉綻之苦。他幾乎想大聲告訴她,他就是她的小哥。


    然而他沒有這樣做,隻是微笑著衝她點了點頭:“好啊,我們一起。”


    失憶之人,最怕受驚,否則會產生兩種極端,想起或更加想不起。


    柴守玉是郭威的全部,他賭不起。隻能將她一路帶迴京城,交給太醫去診治。


    他注意到柴守玉肩頭有傷,如從前一樣摸出藥瓶,將藥粉均勻地撒上,然後撕下一截袖子,細細地裹住傷口。柴守玉看著這熟悉的動作,眼睛裏充滿了迷茫。


    “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沒有。”郭威違心答道。


    否則她一定會追問從前的種種,迫不及待地想要記起。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過程,腦子就好像要炸裂。郭威不願讓柴守玉受這種苦,他願意慢慢地等。


    兩人並肩走在河岸邊,河風吹亂了他們的發。他們對彼此充滿愛意,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這南洛河的水,越來越渾濁了。”


    “是啊,誰叫它是黃河的支流呢,黃河植被破壞越來越嚴重,朝廷再不管百姓就要吃土了。”


    “等我迴京,就去稟告皇上。”


    “好啊。”


    這別樣的調情,別樣的婦唱夫隨,除了郭威,也許隻有河風能懂。


    禁衛軍悉數趕到,管製了縣衙。郭威飛鴿傳書,將找到柴守玉和抓住曹禺的消息一並送迴了京城。


    要迴去的時候,郭威問守玉:“你要坐船還是騎馬?”


    柴守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坐船。


    因為坐船緩慢,和郭威在一起的時間可以多一點。她總是覺得自己和郭威認識了好久好久,但是郭威沒有反應。


    坐著馬車經過沈家藥鋪的時候,她看到藥鋪換了新門,掌櫃的鼻青臉腫地縮在櫃台裏頭,老鼠眼裏再也沒有了精明的光。


    郭威去問他要人的時候,砸爛了他的門麵,還搜走了藥方,用拳頭逼他不得傳於市麵。掌櫃的恨自己貪小便宜,居然收留了柴守玉這樣的京城子弟,他這輩子從沒受過這麽大的罪,對占便宜這種事兒產生了強烈的陰影。


    柴守玉用手舉著簾子,看著馬背上郭威的背影,她覺得很偉岸很讓人放心,漸漸地在馬車裏睡著了。


    到達岸邊的時候,禁衛軍手下已備好了一切。他們租了一條超級大的船,那船帆高高地飄揚著。


    郭威喊了柴守玉幾遍,都無人應聲。他擔憂地掀開簾子,看到一張熟睡的臉蛋。


    她睡得很沉,還打起了輕微的唿,這是精神極度緊張後陷入鬆弛的表現,郭威的心小小地痛了一下。


    他輕輕地將她抱起,抬腳踏上了艞板。他擁著她,就像擁著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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