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春寒不及深秋夜?昨日下過雨後,溫度沒升反降了些。


    千鶴踏著碎步走在迴廊之上,風一吹,倒叫她更醉了些。背後是喧雜吵鬧的紙醉金迷,麵前這催熱她麵龐的涼風令她覺得像是從別的世界吹來的。這風讓她想起老家青森來,也是這般冰涼清爽。當身上有寒意時,來一碗熱燙鮮美的草莓煮,立刻就能迴暖,伴著父親那條漁船搖搖晃晃的愜意,熱湯雖做得粗糙,卻是人間美味,也是千鶴童年最美好的迴憶。


    念及往事,千鶴垂了眼眸,穩住搖晃的身子,覺得腳下的路有千丈遠。


    她被尿意催得急了,這才一步三搖地往廁所走去。


    後院這個偏僻簡陋的廁所是給內部的人專用的,遇不到客人。這反而讓千鶴覺得很好,至少在忍不住尿意的時候不用再多分神想著如何擺脫醉酒客人的糾纏不休。


    風吹得竹葉灌叢沙沙作響,與前麵西洋風景大不相同,後院是傳統的庭院,沒有專門用於觀賞的多餘燈光,顯得極幽暗,那些樹叢響動讓人聽來覺得好似隨時能從裏麵蹦出個來曆不明的東西來,或許是野獸,或許是鬼怪。


    千鶴膽子算大的,但也敬畏鬼神。後院隻要一發出響動聲,她便要追著去看,生怕碰到些不該碰的。


    沒了裾引束縛,她步子更利落了些,但襦袢單薄,擋不住寒意。千鶴拉緊襟口,收了視線,快步往廁所邁。


    大東飯店的迴廊曲折,背麵連著一些藝伎的單人房間,房間不多,住的人也不多。這些藝伎一般都是做得比較好的,客人多的,或者是上麵人覺得很有潛力成為招牌的,算是給了特等優待。千鶴是夠不著的,她仍舊與三個人一起擠在一間房中,沒有任何自由與私人空間。唯有像昨天那般一月一次的休沐日才可以在守備的看護陪同下到街上走走看看,透一透氣。雖然嚴苛,但比起一些牢牢拴在屋裏的遊女,她已經很知足了。


    千鶴挨個路過這些單人間,裏麵大多是沒有人的。客滿盈門的藝伎每日這個時間仍有客人,也常常通宵達旦的招待,斷不會像她這般剛過子時就送客休息。故而房間都是熄著燈的,更顯得整條迴廊上幽暗綿長,看不見盡頭似的。


    千鶴警惕著迴廊外令人膽寒的沙沙聲,一麵還要小心看著腳下。


    迴廊折轉,千鶴突然停住了腳步。本該黯淡無光的路,竟然在盡頭處亮了起來。


    她納悶,今天是哪位姐妹休沐嗎?


    可好奇總抵不過不便的急切,她把疑問揣進肚子裏,轉向了去廁所的路。


    從迴廊踏進庭院,再到廁所,總共沒有多少距離,可要穿幽深的灌叢,讓她有些提心吊膽。


    早知道就提著燈來了,她心中惻誹。仗著自己走過千百遍的熟悉程度,壯起十二分的膽子,小心摸了進去。


    幸好幸好,整個如廁過程都很安全,沒出什麽岔子。千鶴匆匆忙忙理了一下衣衫,也不管是否整齊,隻一心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踏著小道迴來的時候,走得偏了些,讓灌木無意間掃了腿,仿佛有誰從草叢中伸出幹枯的手摸她,叫她升起一聲雞皮來。也不知是不是夜風涼了的緣故,千鶴的後背寒毛直立。隻管催促自己的腿快些走,莫要細想些讓自己害怕的事情來嚇唬自己。


    總算迴到迴廊,千鶴有些心不在焉,醒過神來才覺自己竟出了一層薄汗,好似剛剛經曆了一場盛大的冒險。


    站在迴廊拐角的地方,千鶴的眼睛不自覺地被那個莫名明亮的角落吸引著。她好像知道那裏有什麽在唿喚著她一樣,毫不猶豫地朝那個方向邁開了腿。倘若此時有旁人在場,看她一心專注的模樣,怕不是會以為她被鬼上了身。


    慢慢靠近角落時,千鶴愈發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些單人房中都是配了燈的,隻有停電時才會有人點起燭火。而此刻前麵樓裏燈火通明,斷不是停電了,可那房裏透出來的光卻是微弱的燭光。


    似有人時不時對著吹氣一般,蠟燭火苗一直不安地晃動。


    和千鶴此時的心一樣,搖晃躁動。她能聽見心髒在胸腔中砰砰敲擊的響聲,更襯得這後院迴廊寂靜駭人起來。


    千鶴此時竟突然開始懷念那些個聒噪糾纏的客人,至少他們發出的噪音是熱鬧的,是有人氣兒的。


    千鶴可能害怕走近後發現那燭光是鬼火,也可能隻是膽量單純地忽大忽小。她整個人看起來都怪怪的,麵露懼色又目光決絕,堅定地要往那處走。一襲白色長襦袢,幽幽得沿著迴廊晃動,反倒她更像是個女鬼。


    在離那房間還有五六步的距離時,千鶴刹住了。


    她恍然想起,這裏是加穗裏的住處,而加穗裏,已經失蹤了。


    人不在了,門卻是虛掩著的。


    障子門露了道縫,怕不是那擾亂燭火的風就是從這裏溜進去的,隱隱傳來似女子嗚咽的聲音。


    千鶴咽了口口水,躊躇著又邁開了腳步。是加穗裏迴來了嗎?她想一探究竟。


    加穗裏的失蹤在大東飯店內鬧得很大。先發現她失蹤的是跟在身邊學習的舞子。說是學習,其實就是貼身伺候生活。加穗裏是個新人,也剛換襟成為正式藝伎沒多久,上麵卻既給了單人房又派了舞子隨身,足見她的能力之大。


    大家心知肚明,這是把加穗裏當成未來搖錢樹在培養的。這樣的活招牌失蹤了,自然地動山搖。


    那日辰時舞子照例來喚人,要開始每日早課練習,卻見障子門是開著的,就像此時這般一樣。


    舞子全以為加穗裏自己起得早,已經準備妥當了,於是喚她。奇怪的是接連幾聲都沒聽見迴應,這才好奇開門去看,發現屋裏竟然空無一人。


    舞子先是找了廁所,而後掃了整個後院,又沿著迴廊尋人,遇人便問,卻沒得到一個肯定迴答,都說沒見著。最後她硬著頭皮問了守衛,這肯定是要挨嗬斥的,但比起被罵,她更擔憂加穗裏的安危。在得到又一次否認後,舞子就覺不妙,仔細通報了守衛,守衛驚駭不敢瞞著,又繼續上報,一層傳一層,這便是在大東飯店炸開了。


    五島滿帶人從外麵急匆匆趕迴來,推門時怒火衝天。


    千鶴記得那日沒有一刻是安寧的,加穗裏的房間被翻了個底朝天,所有跟她有過對話來往的人都被一一叫去盤問。可大家都私下互證過,沒有一個人知道加穗裏到底去了哪裏。


    當天值班守衛都發誓沒見過加穗裏出入大東飯店。的確,加穗裏長了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麵龐,即便是偽裝,也很難掩蓋其美貌。這樣的大美人從自己麵前經過,又有誰不會注意到呢?


    可奇就奇在,加穗裏最後卻被人看到竟然是在街上,上了一輛雙駕馬車。


    地湧會的人肯定是懷疑這證詞的,畢竟連自己人都說過,加穗裏沒走過大門,那她又是如何出現在馬路上的呢?


    對方言之鑿鑿,說絕不會認錯,一如守衛發誓加穗裏沒出過門一般。


    盡管兩處證詞相悖,但也勉強算是一條線索。於是地湧會便派了許多人去追查那雙駕馬車的底細。


    具體過程不得而知,後麵的事千鶴也是聽底下人悄悄議論知道的。據說是抓住了當時駕車的車夫,可並不順利,車夫讓轄區內的督辦公署警察廳派出所給扣下了,負責帶頭抓人的宗村敗興而歸,還被上麵的人好一通教訓。


    那個宗村,千鶴是常見的,看起來是個儒雅良人,實則鬼點子特別多,常常巧妙地把壞事安在別人身上,自己作壁上觀全身而退。就連這樣腦筋活絡的人都沒能將人帶迴,甚至沒躲過訓斥,實在罕見。也能看出上頭對此事盯得有多緊,連宗村都鑽不了空子,結結實實受了罰。


    從那開始,底下人都繃著弦做事,明麵上絕口不提加穗裏的一個字。千鶴自然也是其中謹言慎行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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