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裹在冰水浸過的破被褥裏蜷縮在地上哀嚎,說不清是刺骨的冷紮得更疼還是落在身上棍棒更疼。幾個人將他團團圍住,掄圓了臂膀用手中的警棍木板往被褥上招唿,無論被褥裏裹的人如何扭轉掙紮都不見停頓,力氣重的時候能在上麵激起水花來。這麽多下沒一處碰到臉,都知道不能留疤,專挑身上肉多的地方下手。


    濰縣街派出所的駐警終於找到了迴報的機會,甚至還有人特意脫了製服擼起袖子來,就為了減少些阻礙痛痛快快發泄怒氣。


    男人在痛苦中嘶吼著醃臢髒話,從天罵到地,從活人罵到死人,夾雜在呻吟中漸漸辨識不清起來。


    劉省三這才出聲嗬止了手下。兩旁人都已經氣喘籲籲,入冬的天渾身被汗濕透。他走過去俯身檢查男人的情況,對方卻驚起朝他啐出一口唾沫,正沾在他的警服上。一旁立馬有人飛起一腳踹在男人腰腹上,引來一聲隻出不進的悶哼。劉省三抬手,沒再讓那第二腳落下。


    劉省三從桌上扯下一張空白紙,擦拭身上汙漬,揉成團扔在男人麵前。


    “把人關迴去。”


    眾人便七手八腳地將男人從地上架起,扒下冰冷滴水幾欲結冰的薄褥子,將人拖著走了。


    劉省三望著地上延伸出去的水漬,和桌上空白的記錄冊,皺了皺鼻子,不免心中鬱鬱。


    楊順子的審訊出乎意料地毫無進展,這潑皮像是突然新長出了錚錚鐵骨,除了張口的胡說八道以外就榨不出一點兒有用的東西來,倒有幾分黃平州的倔強了。上迴劉省三隻是在屋裏坐了一個時辰不到,他就劈裏啪啦地往外招供,而今天就變了,任憑他們將足以定罪的證據擺成一排,他卻死咬“不知道”“不認識”,厚著臉皮無視一切,照慣例招唿幾輪也依舊不肯鬆口。


    劉省三嗅到了不妙的氣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楊順子這個地方碰壁。最容易突破的一個人都這般如此,那剩下的兩個棘手的對象便是不可預估的難題。


    倘若他們當真口風一致,死咬翻供,那小票車命案想要定罪便十分危險,更不提晁荃如還詐出一個孫乘喜案,這樁樁枉死人命若真個不能沉冤昭雪,劉省三恐怕睡覺都閉不上眼了。


    他到底要想出個萬全之策。


    劉省三抱著碗口粗壯的手臂跟自己較勁之時,手下人進來問詢。


    “報告,犯人黃平州已到二號審訊室,是否需要……?”


    劉省三知道他想說什麽,抬手中斷了對方話頭。“直接開審吧。”黃平州是個最不怕硬碰硬的,用對付楊順子的法子對付他,你隻會勞累自己的筋骨,於他沒有半點作用,倒不如省了這個力氣。


    他整理了桌上攤開的卷宗,夾著往外走,出門要拐進隔壁,又碰上一個手底下的執勤巡警小跑著來報告。


    “報告,外麵孫品壽孫老先生與周夫人申請會麵。”


    孫老板夫婦?劉省三倍感意外,他們來做什麽?


    看了報紙來關心晁荃如被綁架一事的?那應當去同善病院,而非警局啊。他隱隱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眉頭蹙緊了些,果決道:“帶路。”


    “是。”


    兩人一前一後從審訊室拐出來,往門口走。


    孫品壽與周淑英攜著手就坐在那裏,有懂事的見對方年紀大給讓了兩個凳子,周夫人的樣子看上去並不太好,較上迴見臉色又慘白了些,眼圈還是紅的。孫老板倒是依舊麵如磐石,若有所思。兩人瞧見劉省三出來,忙站起來點頭問候。


    “劉巡長。”


    “二位不必多禮,今日是有何要事?”


    老夫婦對視一眼,周淑英嗚咽了一聲低下頭去,還是孫品壽開口說:“我們聽說,昨個兒抓進來的犯人知道我兒乘喜的,的‘下落’。”他這麽說的時候似乎費了很大力氣,又反複斟酌了用詞。


    劉省三的預感成了真,孫老板夫婦到底是如何知道案件細節的?這種隻有內部人員才知曉的機密傳到外人耳中,莫不是他手底下哪個不想活了的牙口鬆了?那他不介意給對方緊上一緊。


    他沉著嗓子,問:“二位是如何知曉的?”


    見劉省三麵色不佳,壓迫感十足,孫品壽都覺自己在對方麵前又矮上了半截。他意外地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劉省三,舉止不免多了三分恭敬。“方才有人給我夫婦二人送了信,信中所列詳實,還讓我將這封轉交給劉巡長過目。”


    “對方是誰?”劉省三一邊訝異地接過,一邊警惕詢問道。信封躺在手中,他瞧見上麵有熟悉的筆跡寫了“劉省三巡長收”的字樣,便大約明白了。


    孫品壽果然說了他意料中的那個答案。“寫信的是晁六少,送信的是晁家仆人。”


    劉省三放下心來,不免加快了拆信的動作,大有子雲護主拆錦囊的氣勢。晁荃如將此事告知孫老板夫婦定然是預料到了黃平州、楊順子、王巧嬋三人之審訊會陷入僵局,而想出了破解的法子。他雖看不慣晁荃如的我行我素,但如今雪中送炭他也斷然沒有推之而拒的道理。


    他抖開信紙,將其中內容仔細看過,眉間皺痕卻又深了三分。晁荃如確實想了法子,可這法子讓他難以苟同,甚至比之前讓他枯坐在審訊室裏一言不發更加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孫品壽靜觀劉省三的麵色,心中緊張起來。他並不知晁荃如給劉省三的這封信中所寫內容與自己那封是否有區別,倘若駁了劉省三的意思,那他們夫妻二人所願必定無法達成。他不免關切道:“劉巡長,是有何不妥嗎?晁六少請我們前去旁聽審訊,亦是我們心中所願,還望劉巡長能成全。”


    劉省三將目光從信紙落到孫老板夫婦二人臉上。想必晁荃如在信中已將孫乘喜確定遇害的消息告知了他們,從周夫人煞白慘淡的臉龐和通紅的眼眶實是不難看出,來前必定已是悲憤痛哭過。孫老板的鎮定也隱隱透著忍耐,說話連嘴唇都是抖的。


    可越是如此,劉省三越不敢將他們放入審訊室中。當他們與黃平州麵對麵時,會是怎樣的心情?看到對方矢口否認沉默冷淡的樣子,他們又豈會甘心?他在之前的詢問報告中看過,孫老板尚且可以自控,但周夫人情緒極易激動,甚至麵對一具與兒子相似的遺體也會悲痛暈倒的程度。他對二人的憂心是十分合理的。


    倘若審訊因二人過激的反應而造成混亂陷入僵局,那後果誰來承擔?


    晁荃如並非蠢材,他能想到的事,晁荃如必定也能想到,那麽又是出於什麽目的想出了這個法子?


    劉省三麵前現在擺好了兩條路:要麽無條件信服晁荃如的對策;要麽打發了孫老板夫婦二人自己獨自對抗黃平州、楊順子、王巧嬋。而這兩者皆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劉省三左右為難了一陣,問孫品壽:“我是否可以知道晁荃如在與你們的信中寫了什麽?”這個問題多少有些冒犯了。孫品壽周淑英夫婦並非犯人,劉省三無權幹涉他們的私事,現在如此盤問是將人提在懷疑之列,讓人極為不舒服的。尋常人多半會扭頭就走,甚至還要罵上幾句難聽的當做箴言。


    可孫品壽急於求得結果,於是想也沒想,就直接從懷裏掏出一封已經拆開的信箋來雙手遞上。“我知道您有所顧忌,信在此處,您請自便。”


    對方極力的配合讓劉省三心中多少有些微的愧疚之意。他點過頭,接過信來,恭敬拜讀了。裏麵的內容真的讓他大開眼界,瞬時理解了為何孫老板夫婦能如此義無反顧。


    劉省三再次對晁荃如這個人高看了一眼。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此人最好心存善念,若為非作歹,那必是大患,他劉省三就算是同歸於盡也定要除之而後快。


    他定了定心神,整理了顏色,鄭重地問兩位老人:“你們確實已經想好了?”


    二人似是就在等這句話,中肯地點了頭。


    劉省三平衡了心中顧慮,為保萬無一失,他還是斟酌著退了一步。他說:“我可以允二位旁聽,但隻能先在門外,隔門旁聽。倘若二位在聽後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冷靜麵對,便敲門示意,我們再做打算。二位意下如何?”


    這對於劉省三來說已是天大的妥協。


    孫品壽和周淑英是知道的,因此他們對此心懷著感激,應下了這個要求。


    越往審訊室靠近,這空氣就仿佛越冷,好像連季節都與外麵有所不同。周淑英不禁攏緊了身上的羊毛織花披肩。她與先生跟著劉省三身後走,一路聽他對身側手下事無巨細地交代安排,對這個五大三粗看起來扛得起鼎拾不起針的人有了全新的認識。不愧是當了一輩子警察的長警,經驗老道豐富,將他們在外麵簡單的約定會引發的種種可能情況想得周全,一並交代得仔細,顯得可靠非常。周淑英對這案子終會迎來好結果莫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原本的惴惴不安也平定了些許。


    行至一個鐵鑄標記“貳”的門前,劉省三停下了腳步。孫品壽與周淑英便知,就是此處了。那個奪走他們最寶貝之人的真兇,就在裏麵。


    孫品壽雖麵無波瀾,但心中已是洶湧澎湃。他的心髒上迴跳動如此之快,還是兒子孫乘喜出生那日,他聽見妻子在內室嘶嚎痛苦之時。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又重溫了那種如潮水沒頂般的窒息與惶恐。他攥著妻子的手不禁又緊了三分,妻子似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安,又或是能對這不安感同身受,用另一隻手也敷了上來,合一抱緊了丈夫的手腕。


    “二位請在此旁聽,有人伴你們左右,若有不妥,可以隨時知會。”劉省三低聲囑咐後便攜著卷宗推門進去了。


    鐵門在麵前再次緊閉,那上麵狹長的小窗似乎就成了他們的整個世界。


    劉省三走到桌邊坐下,屋內隻有他與黃平州兩個人。對方對於他的出現如先前所料沒起半點漣漪,眼神依舊聚焦在某個空間的某處,超脫淡然,毫無生氣。


    劉省三將卷宗翻得嘩啦響。他覺得對付黃平州這種人完全不需要拐彎抹角,那都是白費力氣,反正都是軟硬不吃,倒不妨試試正麵直取,反倒更有希望突破僵局。


    他將搜集來的證據一件一件默默擺在桌前,整整齊齊,仿佛將兩人用一條不可逾越的溝壑區分開來,歸於兩個世界。


    “欺詐案,綁架案,殺人案,夠齊全的。”


    “晁荃如傷勢並無大礙,再躺個幾天便能出院了,如果你記掛他,那我先說明一下。”劉省三端坐在椅子上,像尊鎮邪神像。


    “被他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吧?在他麵前吐了個徹底,以防你不清楚情況,我在此解釋於你,”劉省三一字一句道,“晁荃如雖不著警服不在常規編製,但他是督辦公署正式簽派的特別協助員,在他麵前認罪的效力完全等同於在警察麵前認罪。因此我勸你不要做無謂的掙紮,我們節約彼此的時間,早些了事。”


    “聽說他上迴在這屋裏跟你談天說地來著,我的脾氣可不似他那般平和,方才楊順子的模樣你應該也看到了。”


    “你若不願開口,我也不會多浪費一分精力在你身上,後麵還有王巧嬋等著呢。”


    或許是被這句赤裸裸的威脅刺痛了骨頭,黃平州眼睛聚集起了焦點,抬起,落在劉省三臉上。他倒沒有表現出任何狠毒,反倒是語氣輕鬆地說:“就是因為你們什麽也問不出來,替自己的窩囊無能感到憤怒,才會去動用私刑,不是嗎?”


    劉省三嘴唇抿起一條線,一頭是惱火,一頭是喜悅。他對男人的挑釁玩味十足,血性的怒意自然有,可更多的是他對此人會這麽快開口迴應而感到意外驚喜,剩餘那一絲的空隙則裝的是男人反常舉動而勾起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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