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大敞,屋裏才進來了光。


    從一邁進門檻,晁荃如就被正衝臉那一排殘破不全的紙紮人震住了,有的立著,有的倒著,有的幹脆坐著,有的缺手,有的沒頭,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因為紮做得過於逼真以至於看起來更像是一地屍體,唯一共同處是它們都沒點眼睛。晁荃如細想,大概剛才從門縫窺探時看到的人影就是這些紙人吧。幸好是晴天白日,這若是夜半三更一開門怕不是能嚇破人膽。


    張八兩也不說話,走過去把窗戶依次支起來,屋裏就徹底亮堂了。


    晁荃如掃視一圈就覺這房子到處都不對勁,細看陳設更覺飾怪裝奇。屋裏一半像住處一半像作坊,家具破舊不堪,處處能看出有反複修補過,但陳設飾物卻富麗精巧至極——牆上掛著北宋大家範寬的《臨溪獨坐圖》,桌上是龍泉青瓷玲瓏燈,案幾上擺著似是定窯白釉印花紋盤,地上撐著個銅鑄金雕花天文望遠鏡,還有一眾精巧擺件,饒是見多識廣的晁荃如也叫不全名字。東西兩側各有一幅六扇唐繪山水屏風,妙筆生花,陣勢驚人,將一間通室隔成三段。


    想到屋簷下那個竹凳子,晁荃如心有揣測,但不敢相信,於是開口求證道:“莫非這些物什都是……”


    “嗯,紙糊的。”張八兩風輕雲淡的迴答,卻讓晁荃如心中大為震撼。像是為了求證,他大步走到那架天文望遠鏡前細細端詳。果然,細看之下鏡片應是用米紙糊的,鏡筒上銅鑄金漆的光澤下走近能聞到絲絲桐油味,雕花處理得精巧至極,鏡筒甚至能如實物一般收縮伸展,巧奪天工。


    晁荃如不知自己此刻全然像一個陷入新奇玩具世界的孩子,眉眼都舒展開了,興奮地圍著那些“文玩擺件”轉個不停。他視線停留在那幅《臨溪獨坐圖》上,筆觸用墨細看之下卻有生澀猶豫之處,但整體風骨模仿地惟妙惟肖,連紙張裝裱都特意弄了做舊處理,若不是他有幸鑒賞過真跡,肯定是要被蒙騙過去了。


    “張先生,你可當真是個奇人。”


    晁荃如目光灼灼,直白的誇讚讓張八兩一愣。他從小跟著師父進這撈陰門的行當,早已習慣了世人的白眼,旁人對於他以假亂真的手藝多半都是懼怕,偶遇一兩個客氣誇讚的張八兩也能從他們的眼底看出退避三舍的抗拒。像晁荃如這般言為心聲的,除了他師父張老仙兒,張八兩還是頭一次遇見,這反倒是弄得他措手不及,很不適應。


    “咳,”他不好意思地用輕咳掩飾,說,“隨便坐吧。”


    晁荃如見他手裏拿著一把類似舊時火繩一樣的東西扔進火盆裏點著了,隨即便有一股草藥香味嫋嫋升起,聞起來似是艾蒿樟腦之類,大約是用來驅蟲的。張八兩在火盆上來迴跨過幾迴合才走過來。晁荃如一邊對那些紮作流連不已一邊慢慢往桌前坐去,屁股落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惕,用手指去碰了碰椅子,確定是真正的木頭,這才放心端坐。


    張八兩被他的舉止逗樂了,毫不掩飾地譏笑他。“屁股摔疼了?”


    晁荃如赧然,但他念正事,沒接話茬,從外套內袋中掏出那個記了許多事的舊本子。本子裏寫寫畫畫,已經過半,還夾了些許證件票據,紙頁上有的被汗液沾染,有的被雨水滴落,變得皺皺巴巴邊角發黃,這本子到底有多金貴,凡認識晁荃如的人都知道——從他留洋歸國沉迷查案以來,大大小小的案子都在上麵事無巨細的記錄,一筆是人命一劃是人心,而這樣手劄在晁荃如家中還有兩本。


    晁荃如把今天的那頁攤開,往前一推。


    張八兩隻是匆匆掃了兩眼本子上的內容,便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性子,在旁正經坐下來。


    “你是警察?”張八兩問,晁荃如不似他生平見過的那些“黑狗皮”,端正又深致,衣著談吐也都不是平頭老百姓家的模樣。


    果然晁荃如否認說:“嚴格說不是,我隻查案,不在編製。”說完,他拾起那兩片殘片遞給張八兩,又從兜裏摸出手帕包小心翼翼打開。他問:“張先生可認識這個?”


    張八兩一眼就認出那沒燒幹淨的黃紙殘片是他賣過的打錢。“是我製的。”他又把手帕包送到鼻子底下輕輕嗅過,確認說,“這也是。”師父從小教導他要對吃飯的家夥式兒心懷敬畏,張家紮作用的紙張耗材都要比別家多幾道工序,紙張上潢後再熏製二次防潮驅蠹便是其中一項,張八兩恪守老祖宗的規矩,從不敢怠慢,故而從這院門出去的東西都會帶有特殊氣味,類似他剛才燃燒的火繩,即便紙張焚盡仍有淡淡香味,亦有驅邪除穢之用。隻是這次,張八兩還從灰燼中聞到些不祥的東西,但晁荃如沒說他便不必言明。


    “可有賬簿記錄?”


    張八兩搖頭,嗤笑一聲迴說:“我向來日子得過且過,哪用費心去記那些?”


    “那還能記得最近何人來找你買過這樣的打錢嗎?”


    “臨近中元來買紙的多了去了,三五日內的我尚還記得些,再早的你就莫問了。”張八兩如實說。


    晁荃如雖有失落,但並不氣餒。“其中可有能引起你注意的人?”


    張八兩想了想,迴道:“來來迴迴都是些普通老百姓。罷了,我且畫給你吧,你自己看看裏麵有沒有麵熟的。”說罷便從身上摸出一遝紙,又四下尋來半截炭筆,在晁荃如吃驚的注視下,快速描繪起來。


    繪圖時張八兩緊閉雙唇不發一言,極為專注,仿佛有絲毫幹擾都會阻礙記憶一般神色嚴肅,本就沒甚血色的嘴變得更加蒼白。那一雙巧手在紙上梭巡飛快,不消幾筆便勾出一個栩栩如生的人像來。晁荃如看他筆不停歇地一連畫出十幾張,每一張都比他在國外所見的那些西洋素描油畫更寫實更活靈活現,令他震驚不已。


    此人乃大材。


    他開始明白為什麽百姓們會對他如此畏懼了,從他手下生出的那些“人”真真就像是會動一般,仿佛下一秒眼珠轉動朝你目光閃爍也不是意料之外。恐怕這就是人言籍籍的“通靈之能”吧。


    晁荃如仿佛窺探了一個機關匣的玄機,自我滿足起來。


    片刻後,那一遝“嫌犯”肖像便在晁荃如手中了。“張先生當真是世間少有之能人。”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翻閱畫紙一邊讚歎出聲。


    張八兩對這人的溢美之詞實是沒什麽抵抗力,聽著心裏舒服,話也多了幾分。他用手巾擦著指頭上的碳墨,說:“這有啥,做紙紮本就看骨不看皮,三庭五眼好記,旁的再描個三分便像了,”他想起小時候師父拖著他去亂墳崗子揀沒人要的白骨迴來練眼練畫的事情,到現在他還記憶深刻,那可是他多年的噩夢。


    師父說想練手必先練眼,馬是怎麽跑的,房是怎麽蓋的,尤其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要觀察細致,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教誨。師父說得一本正經,竹條子抽得嗖嗖響,他自然不敢怠慢,縱然心中有十萬個不樂意,也能練到抱著白骨睡著的地步。


    “不說是活人了,就算隻觀白骨,也可還原此人生前長相,混飯吃的本事罷了。”


    晁荃如由心感歎之餘突然靈光一現——旭町殺人案的死者不是被毀容了嗎?要是張抱艾能從中相助,豈不是能繞過好多彎路?他頓時欣喜若狂,但又怕驚擾了對方,心道此時不可急功近利,還要徐徐圖之。


    他沉思片刻,開口道:“先生過於自謙了,分明有曠世之才,是我等求之不得的。想我沉迷探案多年,常常遇到缺失重要人物長相的難題,隻能繞著線索四處拚湊,費時費力不說,偶有無法湊整的情況就那麽眼睜睜錯失了抓住兇手的良機,令人扼腕。”他苦笑。“我若有張先生十分之一的能耐,也不會那麽狼狽。”


    “打住打住打住,”張八兩連連擺手,“你這花花腸子彎彎繞繞的,別給我下套,到底想說啥?”


    晁荃如後麵準備的話被哽在喉嚨裏,既然對方不願廢話,那他索性把手劄上畫有案件現場原貌的那頁推至張八兩麵前,直說,“在下才疏學淺,對喪葬民俗之類不甚了解,張先生到底是行家,還勞煩幫忙掌掌眼。”


    他隨後將現場所見細細講解了一番,明白的不明白的都說與張八兩聽,希望能從他那裏探知些不同的看法。


    張八兩起初聽得枯燥,他雖然識字不多,但能從那本手劄的字裏行間及晁荃如的言行中感覺到對方查案的誠意和緝兇的迫切,自然也不願有絲毫怠慢於他。他隱約覺得晁荃如骨子裏應和自己是同一種人——對認定的事有超乎尋常的執著和賭上性命直撞南牆的勇氣。這種脾性在世間最是吃虧,這他再明白不過,但他就是喜歡。


    生平第一次,張八兩竟起了與人交朋友的心思。


    張八兩看過手劄,雖說晁荃如畫技實難入目,但勝在謹慎細致。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細長指頭點點那個圍繞屍體和其中一處灰燼的圓圈,道出心中所想:“燒紙的應是個女人,若是男人,按老祖宗慣例這個圓圈中還要再加個東西南北正向的十字,這叫雙符咒。圓圈必留個缺口,圖上這缺口沒朝西南,所以大約是朝向墓門,就是所祭之人的墳塚方向。”


    晁荃如聽出些道道。“所以這紙不是燒給這具屍體的?”


    “當然不是。”張八兩眼睛睜大,驚訝還有不知道如此常識的人,“燒錢是要‘燒七’的,就是人走後要每隔七天才燒,七七四十九天後便逢忌日或節日祭奠時才燒,屍骨未寒是不能直接燒的。”


    原來如此。想那柴早林還故弄玄虛,看來真是如他自己所說“都是媳婦兒操辦,自己隻顧閉眼燒紙”,對這類事根本也是一知半解。


    “那既然不是燒給受害人的,又為何大費周章地把人拖到路口圈起來呢?現場還是段陡腳上坡路。”而且張八兩剛才說燒紙的可能是女人,可女人哪有力氣拖拽一個成年男子走這麽長的上坡路?亦或者行兇之人不止一個?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沒見過這種習俗的。”張八兩也陷入不解,手支在下巴上邊摩挲邊說,“但倘若是祭奠,現場還少了些東西。”


    “少什麽?”


    “貢品啊,”張八兩確認晁荃如是真的對這類事情一竅不通,“酒水瓜果,或者受祭之人生前喜歡的吃食之類。一般都是在冥幣燒盡後趁著火勢連同酒杯碗盞一同扔進火堆裏焚燒的,不留下為的是不讓野狗野貓之類偷走,搶了逝者所受。可我沒見你記錄這些東西。”


    “現場確實沒有這類東西的痕跡,灰燼我也一一查看過,裏頭除了黃紙,沒有任何其它東西焚燒過。”


    “這倒是怪了。”


    兇手帶走了?忘記準備了?也不應該,殺人陣仗如此鋪張,屍體也絲毫不打算遮掩,兇手根本就不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行兇現場,又怎會擔心尋常酒水瓜果會暴露線索而特意將其帶走呢。再者,兇手不惜以殺人的方式來祭奠逝者,由此可見,受祭之人對其而言有多麽重要,沒道理不備貢品或不把貢品敬奉焚燒,這與理不合。


    兩人紛紛陷入苦思。


    晁荃如想起除了貢品,現場還有別的東西缺失。“除了行兇作案的工具,死者還少了一方手帕,可與此事有所關聯?”


    可張八兩搖搖頭,嘟嘟囔囔說:“沒聽說過。隻要是備了貢品,就沒有帶走的道理,這對逝者是大不敬的。有些供奉神明的貢品事後倒是可以分食,那是福氣,但死人的東西是不能隨便動的,畢竟祭奠終歸是為了安魂,不敬的事兒可不能做。”


    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道理,晁荃如今日算是長了見識,想從前很是不屑牛鬼蛇神,便妄自決斷那都是些迷信糟粕,從沒想過人們這些所作所為歸根究底也不過是為了抒懷心中對親朋好友的思念之情,到底是自己井蛙之見狂妄無知了,晁荃如感到了羞愧。


    張八兩見晁荃如沉默不語,以為他在為此苦惱,細想自己可能講得不夠嚴謹,別是帶對方鑽進了死胡同,於是補充說:“當然,我知道的也有限,興許兇手有旁的信仰習俗也不一定。”


    “先生心細,這已經幫了大忙了。”晁荃如笑笑,思緒迴到案情上,“還有些問題想要請教。”


    “說罷說罷。”


    “現場的另一處灰燼又是何意?是用來準備焚燒貢品的?”


    張八兩直搖頭,說:“正好相反,那是燒給別的孤魂野鬼的,算是孝敬些‘過路錢’,好讓它們不去搶奪圈裏的冥財。貢品當然是要圓圈內。”


    貢品當然是要在圓圈內。晁荃如在心中默念了幾遍,片刻後突然一捶桌子,臉上升起三分怒意。


    “我知道了,貢品從來就沒離開過圓圈!”


    張八兩也好奇,盯著他瞧,等他說完。


    ——“血為酒,肉為食,那屍體就是兇手祭奠用的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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