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啊,”柴早林趕緊澄清,他以為晁荃如指的是兇手捆人的繩子和刺人的兇器,“犯人啥也沒留下,幹幹淨淨,屍體身上就這兩樣,全在這了。”


    “手帕。”


    “哈?”


    晁荃如點了點死者,這迴倒是有耐心解釋。“你看他穿的西裝,上等亞麻混絲,講究得很,這種人出門怎麽會不備手帕在身上。”


    柴早林聽了,忍不住悄悄摸了一把自己抱在懷裏的晁荃如的外套,應該是差不多的料子,手感果然不是他們這種平頭老百姓能穿得起的順滑,嘴上還不忘誇讚:“不虧是晁六少,果然是明察秋毫啊,不過我們真沒看見什麽手帕,興許是他自己弄丟了?或者犯人用來擦手給燒了?”


    柴早林說的推斷也不是沒有可能,但若是燒了,真的能燒得那麽幹淨嗎?明明匆忙到連紙錢都沒燒完。


    晁荃如在心中思忖沒有說話。他將視線放迴到現有的證物上,先把皮夾翻了個遍,裏頭除了錢和幾張已經被血浸透看不出字跡的票據,沒有什麽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財物還在不是為財,而且為財也不會用這麽複雜的手段,能刺這麽多下多半是出於仇恨。但現場有太多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於是他拿起手表仔細觀察起來,希望找到更多線索。


    小道不寬,院裏牆外幾處樹蔭就蓋得七七八八了。晁荃如特意走到陽光底下,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把彈簧刀打開,用刀刃小心撬開手表後蓋,在充足的光線下細細查看——


    紅12,很少有,但也很有辨識度。晁荃如畢竟在大富大貴人家裏活了這麽多年,又留過洋,見多識廣,普通人眼中分外金貴稀罕的東西,在他看來也不過爾爾。他確定了這塊表不是仿製是真品,價格不菲,精工舍出,正宗日本貨。


    從手表的磨損和保養程度看來,這表有幾個年頭了,主人常常佩戴且又非常愛惜,很可能對死者有某種意義,或者是紀念品,或者是個禮物。若這表不是偷來搶來的,那麽死者不外乎三種情況——第一,死者的親友是日本人或在日旅居過;第二,死者自己在日旅居過;第三,死者自己就是個日本人。不管哪種情況,對於現在微妙的政治局勢而言,都會讓這起案子變得分外棘手。


    晁荃如權衡了一下,決定在心中先按住不表。


    檢驗吏隻管看現場,後續解剖工作必須由醫院醫士完成。本來離這裏最近的是同善醫院,按理也該把屍體送到那,但如果死者有親日的可能,那屍體肯定會被送到洋人的中華醫院,情況會變得複雜,到時他想進出停屍房檢查屍體就沒那麽方便了,恐怕還要搭上些還不了的人情。


    “這是日本貨吧?”柴早林從後麵探過頭來,盯著那手表的紅12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晁荃如不露聲色,反問:“認識?”


    柴早林趕緊搖頭,嘴裏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沒有沒有,隻聽說過,沒見過。”


    晁荃如不說話,輕輕把手表後蓋蓋迴去,刀子收起,果然聽見柴早林小心翼翼地問:“這死的,不會是個日本人吧?”那個詞兒還特意壓低了嗓子。


    “還不能確定。”晁荃如沒把話說全,“天氣熱,先趕緊送到病院讓醫士解剖吧。”


    “那個,”柴早林猶豫不決,從旁賠了笑臉,“送同善還中華?”


    這個老滑頭。晁荃如心中冷哼,臉上卻不表示什麽,說:“當然是同善,等身份確認後若真是日本人再轉院也不遲,但直接送到中華醫院萬一發現身份不對,那豈不是要得罪人,不怕上麵給你們臉色?”


    柴早林趕緊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一般。“果然還是晁六少。”他豎起大拇指晃了晃,“幸虧您提點,不然這真要幹糊塗事兒了。我可替在場的弟兄們都謝謝您。”


    明裏暗裏又溜須拍了馬又把自己的責任摘得一幹二淨。


    晁荃如都忍不住想要誇誇他,在這亂世中,也不失為一個好本領。


    晁荃如這邊翻開筆記記著要點,柴早林那邊就手腳麻利地指揮手底下的人把屍體裹上白布抬走了,沒耽擱一秒鍾。晁荃如邊記邊想,看來過後又要去拜訪老熟人了。


    他一板一眼把現場的模樣繪製在本子上,生怕有所遺漏。天氣沉悶至此,估摸著不出三天就會刮起台風降下暴雨,每年這時節都要來這麽一出。到那時風一刮雨一衝哪還有什麽現場可言,他必須做到事無巨細。


    於是他又蹲迴去扒拉那兩堆灰燼,甚至把手帕掏出來撥了一些紙灰進去包好,又從未燃盡的殘片中挑出兩片比較大拿在手上比對。


    柴早林那頭又湊過來跟著看。“就是普通的打錢。”


    “打錢?”這個詞兒晁荃如很是陌生,畢竟這種酆都大帝閻羅王的東西,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柴早林見自己能幫上忙,趕緊貼上來。“就是紙錢的一種,刻了錢模子用力打壓在黃紙上,所以叫打錢,買迴來燒給下麵的人能當真錢花。”


    這種封建迷信晁荃如很是不屑一顧。能不能花他不管,“錢模子”倒是勾起了他的注意。“這個錢模子每家每戶都一個樣?”


    “那肯定不能,畢竟咱活人兜裏的錢都換了好幾樣了,死人的錢當然也得變呐。”


    嗬,還帶與時偕行的。晁荃如對此嗤之以鼻。


    “誒,您這麽一說,我還真看出點什麽……”柴早林嘴裏頭嘟嘟囔囔,朝殘片又靠近了一分,“您不提我都沒注意到,這個模子印兒怎麽好像有點兒眼熟?”


    晁荃如見柴早林此時是真的在思考並沒摸魚耍滑,難得認真,於是趕緊問:“你見過?”


    “應該是在哪兒見過,嗐,可惜我對這些個玩意兒也不太熟,每逢這種事兒都是我媳婦兒去操辦,我就負責閉眼燒,記不住啥。”


    “令夫人能想起來?那你拿迴家問問。”晁荃如把其中一塊殘片往柴早林麵前猛地一送,可嚇得他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柴早林醜態畢出身子又往後縮了一些,仿佛晁荃如遞上來的是什麽洪水猛獸,手搖擺出了重影,哀聲連天。“別別別別別別,您且饒了我吧,我給您當牛做馬!我八字軟得很,這玩意兒本來就不吉利,又是這邪門地方燒的,這驢打滾兒的晦氣哪能往家裏頭帶……”


    說到一半他想起晁荃如肯定是要帶迴去研究的,自知是說錯了,連忙急轉彎。“那肯定也隻有您這樣紫微星下凡大羅金仙轉世開了天眼的主,才能鎮住這些個妖魔邪祟,旁人可沒有這番能耐。”


    這一番口燦蓮花厚臉皮連手底下的人都忍不住抿嘴偷笑起來,讓柴早林給一一瞪了迴去。


    晁荃如明白從這個老滑頭嘴裏是問不出個有用的字了,就果斷免了這個念頭,想著還是自己跑跑腿去查更加穩妥。


    就這時,一個隻有氣在飄的聲音倒是插了進來。“長,長官,我可能知道,知道這黃紙是哪兒買的。”


    晁荃如循聲抬頭看,眼熟,原來是剛才外頭攔著不讓他進的那個小巡警。看來屍體被抬走了,圍觀的人跟著散了,也就不需要那麽多人在邊上守著了。


    柴早林心想新兵蛋子真是沒點兒眼力價,這頭他才拒絕晁荃如,那頭就答應上了,這不是駁了他的麵子打他的臉嗎?於是要出聲訓斥,可沒想晁荃如趕在了他頭裏說話。


    “說明白。”


    那小巡警趕緊立正站好迴話:“報告長官,我叫年壯,我替我娘買過好幾次了,是一個叫張八兩的紙紮匠賣的。”


    “是他!”柴早林這一聲拔高倒是嚇了晁荃如一跳。他前一秒還在怨懟新人不懂事,後一秒就像掛在嘴邊但想了三天三夜也沒想起來的人名被旁人一提點立刻通徹般感激暢快。


    他用力拍了兩下新人巡警的後背,咚咚作響,說:“可不就是他,我就說眼熟,也是了,能把錢模子刻得這麽精致的也就是他了,要不是把錢模子特意改了冥幣字樣,就得被當成造假幣給抓進去,就那麽真。”


    末了又嘟囔了句。“還真是邪門事碰上邪門人,邪門到家了。”


    “這個張八兩很有名?”晁荃如一聽就明白柴早林知道些事情,便問。


    “名氣大著呢,這人是個撈陰門的,孤兒,性子怪著呢。他師父姓張,都叫他張老仙兒,上頭好幾代都是做紙紮的,祖傳了一手絕活兒。據說當年老佛爺追著光緒帝崩了,國喪大典,頭一號就要張家的,車馬兵將物什冥財和真的混在一起根本瞧不出區別來,讓張老仙兒好是風光。”柴早林果然打開了話匣子,“可惜好景不長,後來到處是兵荒馬亂,老百姓吃飯活命都艱難,有錢人家也沒什麽餘錢照以前的規製張羅身後事。張家生意少了,捉襟見肘起來,連學徒都跑光了,剩張老仙兒一個光杆兒司令。再等張老仙兒也沒了,張八兩就更慘了。不過一雙手倒是傳下來了,紮什麽是什麽,比真的還真。”


    說到一半,柴早林突然閉嘴,左顧右盼起來,好似是什麽人能偷聽一般,壓低聲音繼續道:“聽說,他紮的紙人能動,十裏八鄉都說他小時候被神仙點撥過,會通靈,能借屍還魂。”


    晁荃如聞言沒做太大的反應,但柴早林察覺到了他的一絲不屑,緊趕著說:“您可別不信,真真兒的,很多人見過他紮的活紙人,會動不說,還能聽他的差遣做事,可邪門兒了。”


    “既然這麽邪乎,那為何還有人去買他家的東西?”晁荃如淡淡說。


    惹得柴早林一陣羞赧,可在晁荃如麵前要這臉皮有什麽用?他用手肘撞了下年壯,找認同感。“嗐,還不是圖他活兒細又便宜唄。”


    “啊,是了長官,因為比別家便宜了三成,所以他家住得遠也有不少人願意去買,好幾家喪葬鋪子都從他家訂貨。”年壯趕緊接話。


    “住哪?”


    “萬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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