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不染對樂啟釗這個爹印象不深,一來他事多人忙,一年到頭沒幾天是在家的,就算人在家裏,也隻想著要安靜的休息,畢竟在外頭天天要應酬那麽多人,迴到家來,對於妻女隻想著不要來煩他就好。


    唯一能讓他撥出時間詢問一二的,隻有樂淺曇這個獨子。


    才四十出頭歲的男人,兩鬢都白了,眼角的魚尾紋深深的形成了溝渠,中等身材,一襲墨綠緞袍,沒有商賈一貫給人紅光滿麵,吃得腦滿腸肥的模樣,身上揮之不去的是種心力交瘁的無奈。


    樂啟釗管著樂家布莊,名義上是掌櫃,實際上的掌權人卻是樂老太太,樂不染對樂老太太捏著權力不放很不以為然,但是她半點不同情這樣的樂啟釗。


    事在人為,他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隻想著在父母庇佑下過安穩日子,絲毫不替他的妻女著想,這樣的男人有什麽值得同情的?


    楊氏掩不住病容,原本稱得上秀麗端莊的五官隻見憔悴——一雙眼因為久病沒什麽元氣精神,看著坐在距離他們遠遠的女兒,眼裏漾滿了無能為力的眼淚。


    不管怎麽說,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被婆母趕出家門後,女兒卻活得越來越好,自己買了宅子甚至田地,乍然聽見的時候她還不敢相信,可是女兒那白裏透紅的氣色,不輸樂府的三進宅子,滿屋侍候的仆傭,她心裏錯綜複雜極了。看在楊氏曾給過她一根簪子的情分上,樂不染親自給她倒了桂花蜂蜜茶,說是甜甜口,至於樂啟釗,便很差別待遇的隻有一杯白水,連茶葉都省了。


    樂不染對這對父母真沒什麽話好說的,隻有無言二字。


    段嬤嬤叫不動她,就換她爹娘來了。


    她要是敢忤逆就是不孝,脊梁骨可能會被人戳斷了。


    「染姊兒,你就跟為父的迴去吧。」樂啟釗再漠視後院的事,女兒為了大房被逼迫嫁人,大歸後被趕出家門,他都知道,但是作主的是他親娘,他能怎麽辦?


    也才多久,當初被棄之如敝屣的女兒居然憑她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這樣的她,他沒想到,母親沒想到,更遑論樂家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他們都以為她應該淪落到更不堪的地方去了,哪裏想過她替自己掙得了這許多尋常男子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家產。


    「嗯,迴去吧。」楊氏也開了口。


    樂不染冷淡的看了楊氏一眼,稱好。


    她吩咐素問去替她收拾東西,這一迴去,短時間應該是迴不來了,至於樂家的情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麽好怕的!


    「小姐,老奴跟你去!」柴王氏一進門知道小姐見的是她的父母、自己的舊主子,不敢貿貿然的進去,便躲在堂屋後麵聽了這麽一耳朵。


    孰料越聽越生氣,本來以為可以見到舊主子熱切涼了大半,這樣糊塗的爹娘,到底知不知道小姐迴去會怎麽被折磨整治,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姐一個人迴那龍潭虎穴去。


    「讓日暖和溫棠跟著我就好,或許兩天就迴來了,再說昨兒個莊子送來上百簍的柿子,得曬柿餅,您可得在家幫我盯著。」她寬慰柴王氏,一臉的平常心。


    日前莊頭帶人收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收割的米糧,給送來二十幾車,米倉和地窖都快放不下了,一家人也忙翻了。


    這米糧鋪看起來是得提上行程。


    「你那祖母不是好對付的。」柴王氏不放心。


    「總之,見招拆招就是了,現在煩惱也沒有用。」這是樂不染的真心話。


    樂老太太有多麽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樂不染這個孫女,由她才下馬車,從側門進來,就被眼帶鄙夷的段嬤嬤領著,去了樂老太太的博懷堂就知道了。


    進屋看見樂老太太在窗邊的榻上斜倚著,大太太程氏坐在下首,丫鬟打扇掮風,槌腿捏背,都暮秋了,可樂老太太人福態怕熱,屋子的四角這時還擱著冰盆,幾案上放著隻吃了兩口的冰鎮紅棗銀耳蓮子羹。


    段嬤嬤把人帶進來就站到老太太的身邊去了。


    二房的周氏和四房的方氏都沒見著人影,屋子裏靜悄悄的,想來是都不想蹚這樣的渾水。


    樂啟釗和楊氏各自向老太太行禮,見樂老太太不怎麽理會他們,垂了手站到一邊去。


    這個家就是樂老太太說了算的,就算樂老爺子在某些時候也要聽她的,她總認為,當年是她帶著大批的嫁妝嫁進樂家,樂家才有今天的門麵,兒女們又在她的手底下討生活,更是唯命是從,山老虎做久了,常常就會忘記自己隻是個窩裏橫的,不知外頭的天高和地遠。


    她穿著萬字不斷紋的冰絲萬壽綿長褙子,緙絲繡老福星摘壽桃抹額,容長臉下的法令紋拉得長長的,對兒子和媳婦的問候視若無睹,不善的眼光宛如毒蛇的盯著跨進門的樂不染,讓人背後發涼。


    大東朝對於商賈、平民的穿著並沒有嚴厲的規定,隻是在士大夫眼中,商人就是投機者,並不能給社會帶來實際價值,因此地位低下,商賈無形中為了投上位者所好,在穿著上便會適時的調整,不會一味的講求華麗奢侈。


    可老太太自覺是後院婦人,又家裏開著布莊,家裏現有的東西,自己不拿來用,難道要留給跟她不同心的外姓人用?


    是的,在老太太的眼中,媳婦都是外姓人,就連外姓人生的丫頭也隻能是替兄弟鋪路的工具。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對樂家來說也是個外姓人,她作威作福久了,也還真沒人敢直接這樣打她的臉。


    對於布料要求,她非綾羅綢緞不穿,非緙絲冰絲不穿,比一些權貴家的老夫人還講究。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她應得的,至於這些東西是不是樂家代代勤勞積攢下來的基業,她的嫁妝不過是替人家添磚家瓦?這她都不在乎,在刻意的漠視後,樂家便是靠她一力支撐發家的了。


    這樣的自以為是,日子一久,她也就自認是樂家的大功臣,行事越發的隨心所欲,老實說,這位老太太著實有點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樂不染給樂老太太行了個福禮,也沒等叫起,便自動站到一邊去。


    樂老太太一股氣就往腦子裏竄,隻差沒哆嗦,「你瞧瞧你這什麽樣子,長輩可叫起了?你娘教你的禮儀規矩都喂狗了嗎?不知禮儀,不知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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