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那心底空洞的部分,被不同卻相似的親情填滿、溫暖。


    邱晨眨眨眼,伸手握住劉老太太幹燥而略顯粗糙的手,喃喃地叫道:「娘!」


    然後,倏地睜開眼,入眼,卻是一張慈祥而關切的臉:「海棠,你醒了?你怎麽了?出了這一頭一臉的汗……這時候身子虛,出汗也難免……」


    「外婆……」邱晨倏然記起,外婆早已經去了,在她受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個夏天。她如同受傷的孤零零的小獸,壓抑著無盡地痛苦低低地唿喚……


    隻是,推開門,她抬眼就看到外婆含著淡淡的笑意看著她……隻是那笑容沒有一絲溫度,因為溫度被一層薄薄的玻璃擋住了,再也感覺不到……她看到的不過是堂屋方桌上擺放的外婆的遺像!


    迷迷糊糊好像自己背著書包剛剛放學歸來,聞著焦香往家裏走,滿心的歡愉幸福……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又那麽疼她愛她的外婆……


    邱晨隱隱約約好像聞到一股子很淳樸的香味兒……好像是外婆給她烤的一種麵卟嘰,就是用蒸饅頭的發麵,放到灶坑裏燒熟,燒的表麵焦黃硬脆,內裏喧軟香濃……那是她小時候最美味的點心。


    劉老太太又過了兩刻鍾才趕了過來,看到邱晨臉色明顯好轉了,又有穆老頭兒的診看結果,老太太略略鬆了口氣的同時,卻沒有離開,而是打發丫頭子去廚房要了塊發好的麵團來,擀成一指厚的麵餅,放在鏊子上烙。耳房裏有鍋灶,也有紅泥小爐,老太太卻讓人在角落裏支了一口鍋,下邊放了個銀霜炭盆,小小的火慢慢地烘烤著,雪白的麵餅漸漸固定成型,染了火色後,微微發焦的淡黃色,透出一股濃鬱的微帶焦氣的麥香味道來。


    是以,林嬤嬤沖迴來的薑糖水和陳嬤嬤取迴來的被褥都隻能暫時擱著了。不過看到邱晨再次入睡,眾人難免憂心,於是連忙打發人去前院請了穆老頭兒過來查看,確定這一迴是真的睡著,而不是之前的昏睡,眾人這才放了心。


    各個人都好得很,邱晨也不再擔心,洗了一迴,吃了東西之後,躺在被窩裏居然很快又睡意上湧,跟幾個丫頭說了幾句話,不知不覺居然又睡著了。


    邱晨躺在被窩裏,神清氣爽的同時,心情也好得很,詢問過幾個小的就在東邊兒的裏間安置,這會兒都在睡覺沒醒。阿福阿滿幾個大孩子則在守了一天之後被秦錚攆了去上學了。至於昀哥兒,每日一大早,秦修儀上完朝就來接了去,一去一天,不到天黑不迴來的……


    嘆息著搖著頭,一臉沉重地走出去了。


    說著話,拉過被子來給邱晨蓋住身子,道:「夫人且躺一會兒,好好暖暖身子吧,老奴去給您沖一碗紅糖薑水來喝吧……唉,真不知道這樣依著您胡鬧,會不會……」


    林嬤嬤伸手摸了摸被褥,貼身的部分是稍稍有那麽一點點發潮,但絕對沒到夫人說的那般誇張,不由嘆息著勸道:「夫人,雖說老話兒不都是對的,可咱們還是寧可信其有吧,別真的傷了身子落下病根兒,以後受罪的可是您自己,我們誰都替不了您吶!」


    邱晨這頭立刻吩咐月桂和林嬤嬤,端一盆稍稍熱一些的水過來,同時要了兩塊幹淨帕子來,將其他小丫頭婆子都打發出去,隻剩了林嬤嬤和月桂伺候著,洗了熱帕子擦了一遍身子,匆匆換了一身幹爽的半舊棉布衣褲,這才覺得舒出一口氣,身體輕鬆舒適了,整個人都感覺精神了幾分。


    陳氏笑著應了,引著承影去開庫房拿被子去了。


    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陳氏自然不會有什麽異議,邱晨又請求陳嬤嬤跟承影一起去倉庫拿被褥,還說「……就要那一床蝶戀花杭錦麵兒的,那一床用的絲綿不太厚,在炕上用剛剛好。」


    周氏一出門,邱晨就跟陳氏商量:「嬤嬤,我睡了這幾天,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衣服被褥都潮濕的很。找人抱兩床幹淨被褥來烘了給我換換吧!」


    周氏笑著點頭應了,辭過邱晨,一路出沐恩院,往如意院去了。


    邱晨自然不會反對,立刻答應道:「大嫂盡管去,你跟咱娘報了信也不急著迴來,你這些日子也跟著受了累了,索性也歇會兒。反正我的身子骨是好了,說話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的。」


    說著,周氏起身,跟邱晨道:「兩位嬤嬤都在,承影月桂幾個也在,我且離開片刻,去跟咱娘報個信兒去。她老人家前兩天都是一守一天的,今兒眼看著憔悴的狠了,我才跟兩位嬤嬤勸著她迴去歇會兒去了。我去跟她一說你大好了,咱娘指不定多歡喜呢,也讓她老人家徹底地放下心來。」


    周氏笑容滿麵地連連點著頭,「是呢,一看她這氣色,就知道是要大好起來了。」


    一聽她這般說話,陳氏心中的激動就略略緩了些,抬手抹抹眼角,平靜了一下情緒,立刻上前給邱晨曲膝行禮,被邱晨揮手止住,也沒再勉強,走到邱晨近前細細地端詳了一迴,終於笑道:「這麽看著,夫人是真的大好了,臉色比前兩日紅潤的多了,精神也足,眼睛都亮亮的帶了神采!」


    邱晨吃了些熱粥之後,感覺精神又好了兩分,這會兒看到最是深沉的陳氏也這般情不自禁,就知道前兩天自己昏睡勢必將一家上下的人都嚇到了,連忙笑笑,道:「嬤嬤這是看到我終於睡醒了高興狠了吧?我這小半年功夫就沒能睡過一個安穩覺,終於解了包袱,這一覺睡著了就不想起了……嗬嗬,要不是餓的實在堅持不住了,我還想多賴上幾個時辰呢!」


    剛擱下碗,陳嬤嬤聞訊趕了過來,一進門看到依靠著坐在炕上的邱晨,臉上一喜,眼圈兒卻倏地紅了,「夫人……」


    去骨雞爪和糟鴨舌就算了,醬瓜和八寶菜醬香濃鬱,鹹香爽脆,邱晨就著喝了兩小碗粟米粥這才罷手。


    收拾利落了,月桂也帶著小丫頭子捧了一份黏稠香糯的粟米粥來,搭配的一碟醬瓜,一碟八寶菜,另有一碟軟爛的去骨雞爪和一碟糟鴨舌。


    不過,看看一直守在身邊的周氏,再想想得了消息必定過來看她的劉老太太,邱晨將洗澡的想法暫時按捺住,隻要了半盆溫水過來,再次洗了手臉,捎帶著擦了擦耳根和脖頸,也能讓身上的不舒服感緩解了好些。


    睡醒了,緩了一會兒之後,身體上因為睡得太久帶來的酸軟無力漸漸消失,這幾日來體虛出汗引起的粘膩潮濕感漸漸明顯出來。


    在現代,她是在許多誇張的戲曲和小品角色身上看過這種帽圈兒,印象中似乎隻有老太太才戴。這個世界,這種帽圈兒卻很普及,從二十幾歲年輕婦人到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戴,不同的不過是顏色、花樣乃至裝飾品,帽圈兒本身並不區分年齡人群。


    邱晨抬手摸了摸,略一猶豫也沒有作聲。


    「海棠,你還得帶個帽圈兒,你睡了幾天,血虛容易受風,帶個帽圈兒遮一遮風窩,省的吹了風落下頭疼的毛病!」周氏說著,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個靛藍色的繡百蝶穿花帽圈兒來,也不等邱晨迴應,就給邱晨戴在了頭上。


    月桂和承影聽到動靜也圍攏上來,歡歡喜喜紅著眼問候過後,又紛紛忙碌著端上來漱口水和洗臉水,伺候著邱晨漱了口,擦了臉。經過一段時間的緩和適應,邱晨身體的無力酸疼感緩和了不少,由著幾個丫頭扶著坐起來,身後放了個大引枕靠著,又讓林嬤嬤給她梳了頭髮,也沒挽髻,隻編成一條長長地髮辮,從肩頭繞過來垂在胸前。


    剛睡醒沒留意,這會兒想要活動活動手腳身體,一動彈才發現,渾身的肌肉特別無力,後背和屁股等處卻隱隱酸疼僵硬……這是明顯的睡多了肌肉鬆弛,和躺的時間長,著力的部分血液不循環導致的僵硬酸疼。


    將這個問題拋開,邱晨的注意力轉迴到自己的身上。


    不說她這完全不可預見地一睡兩三天,就是她好好地,三個孩子一個人的奶水也不夠,怎麽著,奶娘也是必須請的……這個時代可沒有母乳代替品,奶粉、牛奶都沒有,家裏養著幾頭奶羊,產量也根本不穩定,每年生了小羊產一段時間奶,過一段時間就沒了,指著羊奶養活三個孩子根本不靠譜!


    邱晨微微怔了片刻,也隻能嘆口氣認了。


    周氏嗔怪著,自己忍不住又透了底兒,還怕邱晨不放心,又補充道:「你放心吧,你生之前就請了好幾個奶娘在府裏候著了,孩子們生下來沒一個時辰就吃上奶了,你睡不睡的,一點兒也沒耽誤!」


    周氏被她這一通問,反而止住了悲戚,失笑著,抬手點了點邱晨的腦門兒,嗔怪道:「你個沒良心的,虧得我守了你幾天,你倒好,醒來想的都是你的孩子們……哼,你可是一迴生了仨,你就是不睡著,也餵不過來!」


    「啊?居然已經十二了!」邱晨驚訝著,隨即憂心道,「孩子們呢?我睡著了,孩子們吃奶怎麽辦的?」


    「不過是睡了一覺,你個傻閨女,你可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久?」周氏一臉憤然地質問著,卻根本不需要邱晨迴答,隨即自己給出了答案,「你這一覺足足睡了兩天三夜……你九九重陽生產,今兒都九月十二下晌午了……」


    邱晨抬眼看過來,微微訝然道:「大嫂……你這是怎麽了?我不過睡了一覺罷了,怎地惹得大嫂落淚……」


    話音未落,周氏眼圈兒一紅,居然滾下淚來。


    聞聲,帷幔被人從外麵挑起來,周氏的臉出現在邱晨的視線之中:「海棠,你可醒了……」


    「這是……天亮了?」飽飽地睡了一覺醒來,邱晨的臉色雖然仍舊蒼白,精神卻好了許多,眼睛亮亮的有了光彩。


    她發動生產時是申時末,生完三個孩子,又清理梳洗換了衣裳之後,一時戌末時刻,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交了一更。等她睡一覺醒過來,緩緩張開眼睛,屋子裏已是天光大亮,哪怕是放著厚實的漳絨窗簾、帷幔,屋子裏仍舊明晃晃的……


    邱晨睡得很沉,阿滿引著穆老頭兒進來給她看診,連帶秦錚也進了產房看望她,她都不知道,隻覺得一枕黑甜。


    這些太醫們因為主要服務對象是皇上後妃皇子等特權階級,動輒得咎就可能掉了腦袋,是以有個通病就是怕擔責任,不肯下猛藥,在很大程度上可能阻擋不住病勢的發展,從而養虎成患,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致命之疾。也正因為他們服務對象是這個世間致富致貴之人,太醫們最擅長的就是調養滋補之術,讓他們來給三個先天略有不足的嬰孩看診調補,確實不錯,三個人診看了一番,互相磋商交流之後,確定了一個調養方子出來,卻也考慮到新生兒吃藥不易,沒有用內服之藥,而是用了沐湯和敷肚臍兩個法子,先用湯藥給孩子們煎湯浸浴,然後將藥粉和米糊敷在肚臍內……當然了,敷肚臍的法子要等到三個孩子的臍帶自然脫落之後才能用……估摸著,怎麽也得滿月之後了。


    幾位太醫本就是偷偷關注,因為靖北侯秦錚的舉動太過出格,這才讓他們一時閃神失態,秦修儀一出聲,三個人就驚醒過來,秦修儀說的圓滑,身份高貴卻無半分倨傲,客氣十分給足了幾個太醫麵子,太醫們哪裏還有不同意的份兒,都多多少少帶了些慚愧之色,收斂心神,專心致誌上前為三個初生的嬰孩看診起來。


    太醫們的異樣自然引起了秦修儀的關注,順著太醫們的目光,他也看到了自己長子的舉動,微微一怔之後,將眼中某些似惱怒似尷尬又似愧疚的情緒掩下去,撐起一臉從容喜悅的笑來,招唿著三位太醫:「幾位皆是國手北鬥,大可不必互謙了,我三個孫兒,你們三位恰好一人一個,輪番診看了,再會同一番,如何?」


    看著靖北侯親自挑門簾不說,還大喇喇地進了產房,三個太醫麵麵相覷著,都忘記了給孩子們看診的事兒。


    卻不想,結果很是出乎幾位太醫的意料,梁國公吩咐人上前給三個新生嬰孩看診時,梁國公秦修儀是守在一旁滿臉關切的,孩子們的父親靖北侯秦錚卻轉身,去親自為穆老頭兒和滿兒挑起簾子,引著一老一少進產房去了……這個時代,產房也稱血房,被認為是血腥汙穢之地,男人們進產房被認為會沾染晦氣,從而導致黴運纏身,是以,男人們一般會比較避諱,不會進產房。


    穆老頭兒跟著小丫頭往裏走,自然也落在了太醫們的眼中,那幾個太醫對穆老頭兒的特立獨行難免有些不屑,也多少有一些幸災樂禍……這位真以為被稱一聲『神醫』就完全可以目中無人了?居然對梁國公的吩咐置若罔聞……而且,就那麽大喇喇地往產房裏去,完全沒有避諱之意……他們甚至暗暗開始想像著梁國公和靖北侯發怒了。


    太醫院,在這個時代就是醫藥集大成者,可以說是大明國乃至周邊國家在內最精湛醫術的所在,每個太醫在各自擅長的領域內差不多都是權威的存在……這些人供職於皇家宮廷,受人吹捧久了,漸漸的也很有些目下無人。穆老頭兒的『神醫』之名,可以說是恰恰戳了他們的痛點,挑戰了他們的權威地位……鑑於穆老頭兒的名氣太高,太醫們不敢對他如何,卻不約而同地用淡然疏離視若不見對待這位民間的『神醫』。不過,這幾位看似孤立著穆老頭兒,卻也在同時暗暗地關注著穆老頭兒的一舉一動……穆老頭兒的『神醫』之名頭極為響亮,而且在勛貴階層中也備受推崇……這個名頭,對太醫們來說就像是雙刃劍,即讓他們嫉妒痛恨,卻也不自覺地受其吸引。


    有了師傅的寬慰,阿滿小丫頭很是大度地將剛剛那一幕拋開,引著穆老頭兒一邊往裏去,一邊低聲而認真地跟師傅匯報自己的看診結果……


    滿兒迴頭看過去,就看到穆老頭兒滿是皺紋的臉,正目含寬慰地看著她。阿滿點點頭,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來:「師傅,咱們去看娘親吧!我給娘親診脈,我覺得娘親憂思在內,血虧在後……」


    滿兒怔住,小臉兒脹紅起來,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攥了攥,就要開口說話……卻被一隻手牽住。


    秦修儀看重孫兒甚過媳婦的做法並不鮮見,或者說在這個時代很具有普遍性,太醫們聽了這話也沒有遲疑,直接過來給孩子們看診。


    當然,在秦修儀心裏最重要的還是三個新得的寶貝,太醫們應招進門,秦修儀立刻笑著寒暄:「勞動幾位國手給我這幾個孫子孫女兒看看,給開個調養方子……孩子們畢竟是一胞三胎,難免有些弱,給調理調理,補補稟賦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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