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公也並未因此案而高談闊論,幾個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認真應奉著,藺希與萊觀此時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了承守真的老辣。嚐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可此公實在是名不虛傳,用人乃是從小處著手,尤其是針對他們這些地方親民官,藺希等人也曉得自己如今的上官不再是往昔那顢頇無能的府尹,或者是爭權奪利的兩個通判,他們也是知曉承守真究竟是個怎樣的為人,但即便如此,哪怕是藺希這等巧慧之人,也如宗淑一般,實在料不到考校竟然這般隨風潛入,若非宗淑給他們二人打了招唿,隻怕按著慣例著手,此刻已經是落了下乘。


    故而,不隻是老熟人藺希、萊觀看向宗淑帶著感激,便是朱純臣、閭丘大慮亦然,哪怕是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朱純臣也是念著宗淑的好,因為他是揭出此案之人,更應該較其他人做好審理此案的準備,然而隻是做過一縣主簿的他也實在料不到惟公以這等方式了解此案,了結的如此幹淨利落,如此邀得人心。


    承守真雖然臉上波瀾不興,但是宗淑跟在他身邊也有些時日,當然體會的到此公此刻心情那是相當不錯,借著這麽一個案子,惟公也算是一石多鳥了,畢竟這是他上任以來第一次公開審理要案,若是此案真的論定為不睦罪,不隻是藺希遭了無妄之災,隻怕整個應天府的風評又會下來一截。


    因此今日之結果不隻是老百姓看了個熱鬧,更多有識之士尤其是讀書人更是長舒了一口氣,畢竟篁有裕也是他們的一份子,若是篁有裕背了這等罪名,隻怕應天府所有讀書人的麵皮都等於挨了一巴掌,便是遇到了外鄉學子也是麵有愧色了,而承守真秉持公道,不隻是還了篁有裕清白,更是讓本地士子的腰杆也能挺直了,再加上承守真恢複幾個書院風貌,清掃斯文敗類,還要將丹楓館舊址複建為藏書樓等舉措,可以想象至少在大是大非麵前,當地士人不敢說與承守真同仇敵愾,至少不至於落井下石了。


    宗淑又想到了承守真著書立傳籌備新學的打算,隻怕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緊密配合這個目標來實施的,若說旁人走一步看三步已經是智計過人,似承守真這般隻要走出一步,已經算出十步之外的,已經是神機妙算,神鬼莫測了。


    收攏人心,籠絡世人,革除弊政,為應天府開辟新氣象,如果再能平穩接收士悅手中的政治資源,那應天府又是一個以承守真為核心的慶康新政格局,宗淑雖然沒有經曆過那個時代,更沒有拜訪過父親也十分仰慕的士學士,但是不知怎的,隻從政治手腕上來看,宗淑對於承守真開創新格局的期待更多些,一個新時代的開創者,不該隻是個謙謙君子,更應該是如此執著且機變的一代宗臣才可擔負如此大任。


    宗淑念及此處,再看向承守真的眼神也熾熱許多了,藺希等人也是彼此默默觀察著,見得宗淑如此,先是一怔,幾人眼神交錯,俄而也都是麵目明媚起來。


    這一老一少都是人精,諸人如果以前隻是將宗淑視作聰慧的少年,此刻開始已經潛移默化的接納他就是他們的一員,雖然宗淑尚未金榜題名,但是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少年不隻是他們的同僚,更是應該傾心結交的臂助,哪怕萊觀素來與宗淑親近,但那種親近或多或少都夾雜著蘆頌、智全寶與營丘栿的關係,而他此刻也意識到宗淑就是宗淑,即便他離開父兄的庇佑,他也必然能闖出一片天地,就比如此時,當他們幾個還在患得患失計較自己在承守真眼中評價時,隻看宗淑這驟然變化,才明白自己的格局淺了、


    對於他們幾個來說,如果隻是將承守真視作頂頭上司,當然該計較自己作為的考評,但是如果眼光看得長遠些,便應該能看得出來,承守真的所作所為早已經超越了一般地方牧臣的境地,便是宣麻拜相也不過是應有之意,承守真在意的不是職位,而是權柄,他在意的是有著足夠的權柄能夠施展平生抱負,而即便已經坎坷十載,對於承守真而言,不過是厚積薄發的應有之意。


    想到這裏,萊觀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與其說這是野心,不如說是自己也看到了實現理想抱負的可能,當他們許多人還在為錯過慶康新政那個沸騰世代而惋惜時,卻還未意識到,自己也可以有幸成為開創新時代的一股力量。


    而就在這麽一個本來平平無常的日子裏,堂中的每個人都意識到了,承守真蘊藏著開創一個新時代的力量和決心。


    藺希則在腦海裏迴想著承守真方才做出了判詞,怎麽說的來著,


    “意誠而心正。心正則無所為而不正”,又雲“夫佞人之所以入人者,言而已。”這哪裏是某個案子的判詞,分明是篇檄文啊,所謂蠅附驥尾而致千裏,若是今日自己還不知深淺,渾渾噩噩的隻怕是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正在遐想間,忽聽得惟公問道,


    “藺知縣,此案蓼穀縣那邊處置清楚了?”


    “稟告府尹,此案到了下官這裏雖然急迫,但是幸得府衙與福昌縣已經查實許多頭緒,尤其是府衙這裏前後交辦的條理清晰,證據確鑿,下官不過是按圖索驥罷了。”


    前後兩次,便是當麵點出來前麵宗淑經福昌縣給出消息,其後才是正經的案子自府衙發了出來。藺希也不避諱此處,畢竟一個政治成熟的幕僚可比循規蹈矩的隨員有用也可靠的多,藺希繼續說道,


    “隻是三問之下,才發覺此案兇險之處!”


    “說說看!”


    “且不說危家的蠅營狗苟以及篁氏治家不當之事,隻說這危家侵吞篁氏田產,竟然都是倚靠那鄉書手上下其手,一個鄉書手就將闔鄉縉紳拿捏住,若非親自查實,實在匪夷所思。”


    藺希說起此案,也顯示出其長處來,便是務實而且縝密,他與萊觀都是突然介入此案之人,而且因為路途原因,藺希即便得到宗淑與萊觀的消息,那時候已經是酉時,再沒有得到府衙確切消息情況下,藺希隻是通過縣學諭查明了篁有裕的近況,便將案件重點放在了危家與篁家各項田產財貨核查上,而且在毫無任何指向性證據時,便以夏稅賬目存疑為名,將篁家所在鄉裏的鄉書手、鄉長、耆長與裏正全都分別看管起來,也正是他的先見之明,配合了府衙做實此案。


    原來幾個人監押起來,率先提審了那裏正,這裏正竟也是個受苦之人,即刻便如實告白,原來這裏正也是鄉裏的三等戶,也是被人點了他的差役,讓他衙前做個裏正。


    這縣城裏與鄉下的裏正,雖然名號一樣,可是實質是雲泥之別。縣城裏麵並無田賦之算,裏正隻管按著縣裏交辦下來的配額,督促人丁稅以及房舍稅還有各色折變,而商稅都是各牙行負責的,故而事務雖然繁雜,但是足額繳納稅賦倒也不算艱難。


    然而鄉下就是另一番境地,大肇田賦雖然在整個稅賦之中逐年占比在減少,但是依舊是朝廷一等一的財賦核心所在,而大肇又不禁土地兼並,故而一鄉一裏的田產統計那是隨時都在變化,而稅賦則是根據既往征收數目厘定的,一旦縣衙厘定出來將配額交待下來,那是絕不容許變更的,因此能否及時修正鄉裏田產數據便關係著身家性命。


    譬如今年夏稅征收完畢,便是還有十一月的秋稅,兩稅之間還有雜稅與徭役,無論雜稅還是兩稅都是依據在冊田產征收,客戶向主戶繳納地租,而主戶則向官府納稅,但是徭役客戶也是逃不脫的,而無論主戶客戶都是根據各鄉報送縣衙的冊簿來確定稅額與徭役。


    按著製度,知縣用印之後,縣主簿便通知各鄉長領受稅額,而鄉長交待各裏正征收,裏正督促戶長逐戶征收,耆長領著土兵鄉役負責追捕逃稅或者避役之人,然後鄉書手根據實收造冊上報縣衙。


    其實實踐中,這裏正是最出力不討好之人,原因無他,那便是裏正負責的區域內,所有差額稅賦都由裏正補全,若是裏正不能完稅,那不隻是自己的家產都要砸進去,還要被鎖拿衙前,少不得一頓板子,更有甚者,刺字充軍家產罰沒也是常有的。


    故而,充任裏正的要麽是沒有路子的老實中產之戶,要麽是鄉裏橫行霸道之人,一個是砧板上的肉,一個是剝皮拆肉的刀,無非這兩類人能把差使辦下來。


    而舉薦或者說點選裏正的,該是縣衙裏麵的該管押司,隻是這押司選誰卻要參考鄉書手的意見,之所以如此,便是鄉書手與鄉長、耆長、裏正、戶長不同。那些人都是同鄉,而鄉書手卻是押司選擇外鄉人派駐過去的,原來的用意是防止本鄉本土互相勾結,蒙蔽上差,所以鄉書手必須是縣衙裏選派,但是長期以來,鄉裏麵說話算數的就是鄉書手了,畢竟他們是縣衙的自己人,押司們不相信這些書手,還能相信鄉裏人的話嗎?


    因此,如今縣衙管理十裏八鄉,實際上地方上辦事說話的都是這些連吏目都算不上的鄉書手,以至於一個鄉裏,誰當裏正他說了算,一個鄉裏多少田產,怎麽定一二三等田,哪些是水田,哪裏是旱地,哪些又是荒地都是他們說了算。


    若是有人得罪了鄉書手,哪怕你是大戶人家,隻要家裏沒個官身保著,這些鄉書手便能將他收拾的欲仙欲死,比如田壟也給你算作一等田,種棵槐樹也給你算作一片桑林,真個能做個順者昌逆者亡的土王爺了。


    而藺希之所以提及此等弊政便是因為此案當中,涉及最高的也不過是縣裏一個押司,但是此人收受賄賂還不及那鄉書手的一個零頭,而這鄉書手竟與危氏勾結,那出賣本家的管事便是他們二人之間傳遞消息的,正是這鄉書手出麵,才陸續將篁家家產陸續劃到了危氏名下,而若非今日把這蓋子掀開了,隻怕那篁有光有朝一日便是被趕出家門,與篁有裕一起流落街頭的下場。


    “貴縣如何處置?”


    “下官以為那押司乃首犯,當刺配千裏充軍效力,至於這鄉書手,下官命人將他衙前打殺了,以儆效尤!”


    承守真點了點頭,他也是曾當街斬殺小吏之人,故而聽得藺希打殺一個鄉書手,並不以為然,反而頗為讚賞藺希的果決,轉來對宗淑說道,


    “此事絕非孤例,咱們不管其他府路,隻是應天府治下不許這等惡獠作祟,明天便通告到鄉裏,許鄉人直告府衙,若有鄉書手上下其手,首告者賞,自首者罪名降等,官員吏目瞞報者黜落議罪!”


    這邊又問萊觀道,


    “危家的事情都查實了?”


    一個都字,萊觀如何還不明白承守真的意思,急忙答道,


    “危家的罪愆都是查實了的,隻是下官以為此事還不能了斷,這危家也不過是些餘孽罷了,便是餘孽也不過是旁枝末節,下官以為應當以此案為先,將底下許多汙穢都滌蕩出來。”


    萊觀又鄭重的說道,


    “大尹,隻看今日百姓之朝氣便知人心向背,下官以為丹陽之沉痼非大尹不能根除,以大尹之赫赫清名還歸德朗朗乾坤,百姓幸甚,吾輩幸甚,大尹目之所及,吾輩敢不效命!”


    萊觀所言並非誇誕大言,原來這危家機緣巧合下攀附上了原福昌縣令,借著此人勢力才敢侵奪樊氏祖業,也正是有了這等靠山,嫁出去的危氏也不遑多讓的打起了夫家的主意,而那鄉書手乃是她嫡親兄長的故舊,蓼穀縣那涉案的押司也是她兄長出麵拉下水的,細細審理下,發現這危氏大郎的手不隻是伸向了蓼穀縣,便是周邊諸縣都有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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