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郭叔和郭阿姨之間有段搞笑的往事。


    郭叔當年是工程兵,駐紮在陝南一個叫三花石的地方,他們負責一個茶鎮通曾溪的一個隧道。當時沒有什麽機械化的設備,全靠人工打鑽、爆破,再講碎石運出來。條件相當艱苦。


    17歲的郭姨是唱著歌曲趕去支援的g市學生。


    郭姨在說起那段往事的時候,目光是深邃又迷離,仿佛又迴到少女時代:


    我們都是踴躍報名的,支援國家建設,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都是要通過政治審查的。我們班就選上了十七個。我們是戴著大紅花,在全校師生的鑼鼓、秧歌和歡唿聲中離開的。坐著敞篷的軍車,離開的。那時候真的太單純了,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麽,隻知道為國家建設出力。我們班十七個,三年後活著的隻有十四個,一個病死了,一個瘋了,一個跳江自殺了……


    聽起來這麽殘酷的事情,在郭叔和郭姨的嘴裏說出來,卻是充滿了山花和浪漫的故事。


    “我爸最搞笑了”郭文悅提起他爸媽的故事,就笑彎了。


    郭文悅好不容易止住笑,在我的萬般期待中講到:“當時吧,我爸是軍人,我媽是學生,分配到他手下幹活,歸我爸領導。你不知道,我媽媽她們有多累嗎?她們兩人一組,用繩子拉個礦車,看過《伏爾加河的纖夫》嗎?對,就那樣。弓著腰使勁地講礦車拖出坑道,你想想,當時我媽媽才17歲,17歲也,人又瘦小,當時怎麽拉得動的,我就懷疑。一天下來可想而知,那累得啊。哈哈哈……頭一天,我媽媽就倒下了。晚上出隧道吃飯的時候,我媽媽拿起饅頭,還沒喂到嘴裏,就倒下了……”


    我是在郭文悅的笑聲中,斷斷續續地聽完了。


    郭姨倒下了,在吃飯的時候。這讓所有人都很驚慌。身為領隊的郭叔,走近一看,說了句至今都後悔的名言:


    “這女人,這麽差勁,吃個饃都會暈倒。誰要是娶了她,倒八輩子血黴了!”


    命運就是這麽捉弄人,最後娶這個女人的,就是他自己。


    於是,這兩人是怎麽走到一起的,我十分好奇。


    “我那天真的倒血黴了。差點被那幫學生娃打一頓。”郭叔說起來時似乎還心有餘悸。


    那天,郭大年(郭叔)一句話惹了麻煩。


    郭大年安排好救護後,轉身去打飯時候,就發現不對。一幫血氣方剛的年青學生,對他橫目冷對的。有人走過來問了:“郭班長,你剛才說那話是啥意思?”


    郭大年也血氣方剛啊,嗬嗬,一幫嫩秧子,怎麽著?不服氣?


    “沒啥意思,就不知道整你們這幫學生娃來幹啥,幹吃饅頭的吧?”


    學生們不服氣了,圍住了郭大年。“嗬嗬,想跟我動手是吧?退下!還不能說你們了,說兩句就跟我炸翅了?記住,我是你們的領導,要接受領導的批評!”


    “你說那話是領導說的嗎?”


    “你像個領導嗎?”


    “我們不服你這個領導!”


    郭大年也是人高馬大的,盡管瘦點,但骨架大,往這一站,也是威風凜凜的:“咋的了,想造反啊。”


    郭大年一看,勢頭不對,這幫學生裏有的已經拿起了鐵鏟。郭大年聽說過,這些學生娃在g市打架是出了名的。


    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攔住大家,站在前麵來:“郭班長,我問你啊。你剛才那句話怎麽理解?”


    “你們愛怎麽理解就這麽理解!”郭大年在氣勢上不輸。


    眼鏡轉悠著,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可以理解為,你思想深處有問題!”


    這一上綱上線,郭大年蒙了:“胡說,有啥問題?別瞎扣帽子!”


    “你的原話是:‘這女人,這麽差勁,吃個饃都會暈倒。誰要是娶了她,倒八輩子血黴了!’沒錯吧?好,既然你承認沒錯,就說明了幾個問題:第一,你思想深處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你看見每個女學生,都在想著娶迴家當老婆,對吧??”


    郭大年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聲感慨,居然還能出現思想深處的問題。


    “沒話說了吧,這是多麽肮髒和腐朽。再說說,你封建的思想,你說‘倒八輩子血黴’,這是封建迷信的流毒,在你的思想中作祟,是自然流露出來,暴露出來了。”


    眼鏡的一番話,引起全場的轟動。這郭大年一個粗人,哪裏想過這麽多啊。


    “打到資本主義!”“打到封建迷信!”


    這口號想起來,一下子郭大年成了眾矢之的,似乎人人得而誅之。


    工程兵和學生兵馬上對立了起來,形成兩派,互相推攘著,大戰一觸及發。


    “都給我住手!!”


    那個惹事的女孩子來了。她依然很虛弱的樣子。這是郭姨,當年的郭姨,那年她有個很革命的名字叫楊紅英。


    楊紅英站在中間說:“你們幹了一天活不累啊,我都累暈了,省點力氣吧。”


    “我們可是為你好啊,他欺負人,我們為你不平!”


    眼鏡又發話了:“錯!我們不是為楊紅英,我們是為所有學生,為所有支援國家建設的學生不平!我們幹什麽來了?我們離開大城市安逸的生活,翻山越嶺,長途跋涉,曆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來到國家建設的第一線。我們是來奉獻的,我們是來拋頭顱灑熱血的!可是,你們看看,我們尊敬的郭班長,郭大年同誌,他是如何看待我們的?我們是他家的奴隸和丫鬟嗎?當他看見我們的女同學為祖國倒下的時候,他隻是歎息:這個女人不能娶迴家做老婆,會倒八輩子血黴。這是什麽話,這是什麽思想啊?我們上工的第一天啊!第一天!這種思想不改變,那是對熱血學生們的歧視和汙蔑,是對祖國建設的褻瀆!你們說,我們能接受嗎?……”


    眼鏡的話沒說完,就被楊紅英推到了:“四眼賊,你安的什麽心啊,煽動啊,煽動,打起來對你有啥好處呢?成心啊!”


    楊紅英一揮胳膊:“散了吧,散了。不就一句話嗎,我都沒計較,你們計較啥啊。”


    人群唏噓著散了。一場械鬥被化解了。郭大年長舒了一口氣。


    我敢說,郭大年就是這個時候就喜歡上楊紅英的,距離他說的“倒血黴”最多半個時辰。


    “四眼賊後來怎麽樣了,我覺得這小子挺厲害的。”我有一次問郭叔叔。


    郭叔叔沒迴答我,徑直走到小賣部,拿了一份《g市日報》出來,指著頭版頭條對我說:“瞧瞧,這個,講話的,就是當年那個四眼。”


    我拿過報紙一看,倒吸了一口氣:“這麽大的領導?挺牛啊!”


    郭叔搖了搖頭:“幹活偷奸耍滑的,馬屁拍得那是一個一流啊,穩準狠!”


    郭阿姨笑著接過話去:“你別說,這小子還真有本事,他是我們學生裏第一個調迴g市的。沒辦法,人家腦子活泛,嘴皮子靈光,筆杆子也硬。那寫的文章真好,文采飛揚,當年整個工區的報道呀什麽的全都是他寫,比記者都寫得好。”


    郭叔不服氣,頂了郭阿姨一句:“那你當初咋不嫁給她呢??”


    郭姨真的生氣了,從小賣部扔出個東西來:“滾!你個死老頭子!”


    我不敢問,我估計這裏麵還藏著故事呢。


    我不敢想象,那是以段怎樣的歲月。但這段歲月,對於郭文悅的父母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即溫暖又心酸的,即熱血又悲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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