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顧小西從石屋迴到雷諾身邊的那一天起,她就發現自己的左眼眼尾斜上方竟然出現了一個塊類似於花瓣的銀色痕跡,仔細摸摸,反複察看,痕跡與皮膚的契合度很好,仿佛是天生就長在那裏的。母親的祭日快到了,她沒有時間去管這個憑空出現在眼角的圖案,但是當雷諾看到它時,墨瞳中一閃而過的驚詫還是讓她產生了些許在意。

    兩日後,顧小西在雷諾的陪同下趕到了水川附近的南山墓地。冬日裏萬花凋零,似乎隻有南山上的嫣紅還呈現出一片盎然的景象。

    走在山路中,道路兩旁盛開的紅梅不時從眼前掠過,前方曲折的小路在枝丫的遮掩下若隱若現,似乎永無盡頭。不知走了多久,顧小西心裏感到有些不安和厭煩,而身旁的人卻好像心情不錯,一路上東看西看,似乎從沒見過這些在深冬裏別樣的花紅。

    “我一直很好奇……”顧小西為剛才甩開對方牽著自己的手而心生尷尬,於是隻好出聲來緩解沉悶的氣氛。

    “什麽?”雷諾知道她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離,所以便不動聲色地遵從她的意願。

    “你們既然是血族,為什麽會不害怕陽光?”

    雷諾伸手想向往常一樣摸摸她的頭,手卻突然僵在了半空中,然後很快收了迴來。“嗬嗬……”他尷尬地笑笑,“看到這個戒指了麽”說著他指向自己的左手,中指上的銀色戒指讓顧小西有些怔然。“凡是血族的王室成員也就是純種族都會有這枚戒指,我不了解它的具體來曆。隻知道這是血族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寶物,隻要佩戴上它,即使曝曬在陽光下也不會有什麽事。”

    顧小西想起了自己曾在齊跡和加文那裏也看到過類似的戒指,定睛看去,上麵沒有齊跡戒指上的神秘花紋,於是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為什麽和齊跡的不一樣?”

    雷諾眼底陰暗起來,語氣依舊:“唯獨安格斯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的身份……”

    “什麽身份?”

    “他呀……他可曾經是我們血族……不對,確切說是密黨的守護神呢!身份當然是獨一無二的……”雷諾的聲色突變異常,語氣諷刺,神情傲慢。

    “你……你在幹什麽?!”顧小西眼看著對方緩慢移動著戒指,似乎想要將它取下。

    雷諾揚起嘴角,眼中卻寒意漸起:“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就是……如果一旦取下戒指,就算是再純種的血族也會在陽光下……瞬間灰飛煙滅~嗬嗬……”

    “……!你你瘋了嗎?!為什麽要取下它?”顧小西上前一步,不明白為什麽對方會在轉瞬間性情變成這樣。

    “嗬嗬……”雷諾還在笑著,隻不過笑容越發冷冽,“為什麽……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會想起他,恩?你每次想起他時的神情你知道對我來說有多刺眼麽?!我也是有心的,我的心也會疼的……”

    顧小西愣住了,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初識雷諾時他曾無助地抱住自己,說他是沒有心的,盡管那時候不知道對方發生了什麽事,但僅僅是看到他那時的神情,自己就會身不由己地難過,他……應該有過一段沉痛的記憶吧。可是如今,他卻說他是一個有心的人……

    顧小西僵硬片刻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動容。

    嘴邊掛著玩味的笑容,眼眸卻是異常的黑暗,其中流動著的絲絲縷縷纏繞輾轉是她一直不敢正視的感情。此時雷諾倒退一步,那張曾爛熟於心的麵容在陽光花紅的映襯下竟越發迷幻起來,似如夢境。

    “雷諾,你……你不會的,你不是這麽意氣用事的人,對嗎?”顧小西嚐試著又邁進一步,而對方也毫不猶豫地退後,直到後者踩到山體陡坡的邊緣,碎石從腳底順著坡度滑落下去,細碎的撞擊聲響徹山間,更升級了此刻緊迫的氣氛。

    雷諾一言不發,隻是嘴唇的弧度更加上揚,邪氣的笑容一覽無餘,隨後那漠然的神情好像自己不是去送死,而是作為虔誠教徒正在接受聖光的洗禮。合上雙眼,墨瞳的光華被掩在微顫的睫毛下,同時左手的戒指也在一點點褪下,直達指尖。

    顧小西控製住發抖的雙腿,眼睜睜看著對方那一觸即發的可怖行為,不知是否眼花了,戒指還沒完全離開其主人,可她似乎能預見對方白皙的膚色變得幾近透明,麵容模糊不定,整個人好像在下一秒鍾就會隨風飄散,了無痕跡。

    深深吸了口氣,顧小西的眼光一閃,然後像是下了什麽重大決心似的義無反顧就衝了上去,速度快得讓對方一下子怔住了,隨即為了緩衝她衝過來的慣性,雷諾環住她兩個人在原地轉了兩圈才停下來。清風依然,梅瓣肆意飄灑,恰巧為這緊緊相擁的兩人增添了些許浪漫氛圍。

    “你果然還是心太軟了啊……”雷諾將戒指挪迴原處,望著懷裏不停發抖的人,不由感歎著。倦怠的麵色中唯有那雙墨瞳透著隱隱的笑意,牽扯著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

    不多時,兩人終於在這場鬧劇結束後來到了墓地。梅香環繞處,墓碑前竟有一些枯萎的花瓣。顧小西覺得那些花瓣好像在哪裏見過,於是撿起一片仔細觀察,隨後便和身後的人異口同聲:“曼珠沙華!”

    “這花……?”顧小西自言自語,想起母親日記裏也曾提到過它,筆記中動人的描述足以證明母親生前對它的萬分喜愛。“傳說中……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一種絢爛鮮紅的花。它有花無葉,當靈魂度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開成妖豔的花……”母親曾經這樣寫道。早就感覺她心裏深藏著某個人,隻是平日裏無論自己怎麽軟硬兼施,她都不曾提起。終於在葬了母親後,顧小西在空置的房裏找到她的日記本。漸漸的,從中了解到母親和所愛之人是在南山攝影時認識的。她喜歡曼珠沙華,而對方喜歡漫山的梅花,於是兩人在偶遇後便因為攝影的共同興趣而走到一起。後來不知因何緣故,男人另娶了他人,自此便讓她不再相信感情……日記中沒有提到過他們分開的原因,可是母親字裏行間透露的絕望與傷心讓作為女兒的顧小西很是心疼難過。不管那兩人之間誰對誰錯,既然人已逝去,就沒什麽好追究的了。於是再後來顧小西便讓弈幫忙按照文中提到的姓名找到了那個男人,並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了他,然後便如料想中一樣看到男人悲傷的神情,隻是那樣的表情在她看來太過虛偽,於是當時她隻是冷冷地離開,並沒有多說一句。如今,看到墓前凋零的花,不用多想,一定是那個男人前來懺悔的附屬品。

    想到這裏,一直蹲著出神的顧小西被身後的人所拍醒,順著雷諾的目光,她再次看見了那個虛情假意的男人。

    男人三十出頭,短寸黑發,一如初見時的西裝筆挺,但神色卻憔悴了許多。

    “你來幹什麽?”顧小西冷著臉,出口毫不客氣。

    男人走到顧小西麵前站定,手裏捏著一枝無葉的紅花,一時竟有些局促不安:“我……今天是她的祭日,我來看看她。”

    “謝謝”說著顧小西接過他手中的花,開始趕人了,“你可以走了。”身後的雷諾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麽事,但僅從她顫抖的尾音便聽出這個佯裝堅強的女人刻意掩藏情緒的手段並不高明,於是擔心地將手搭在其肩上,欲言又止。

    見對方沒有動,顧小西的聲音又提高幾分:“你走啊!我叫你走聽見沒有!!”話音剛落眼底便不自覺地落下眼淚,母親生前有多愛他,自己此刻就替母親有多恨他。他現在家庭和睦,有嬌妻伺候在旁,而母親呢?生前就一直孤苦地與自己相依為伴,逝後仍要孤身一人躺在這淒冷的山裏,魂無所歸。

    “求你……”男人上前一步,眼中沉痛,嘴裏是近乎懇求的語氣:“就讓我再看看她,好嗎?”

    “你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你還嫌沒把媽媽禍害夠麽!?”顧小西甩手將花枝扔到對方臉上,憤懣的淚水早已溢出眼眶,她卻拚命抹掉眼淚,嘴角都被咬出血來。

    男人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迴過神兒來,慘痛地扯著嘴角笑了出來:“其實……這些年我也過得很不好。雖說我們分開很久,而且我也有了家庭……可是卻根本無法將你母親從心裏抹去。她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從第一次見麵時我就知道,可我……卻選擇拋下她與別人另組家庭……我知道那些什麽父母阻撓逼迫都是借口,如果當時她能說一句希望我留下的話,我便能緊握她的手再也不鬆開……可她就是太善良了,善良到連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我知道,從那以後我們彼此間就會越走越遠,再也沒迴頭路了。”男人淒切的聲音夾雜著哽咽,隨後扭頭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那笑容燦爛的女人,然後繼續道,“我離婚了……今天是最後一次來看她,明天我就會搬去日本。聽說那裏有個縣城漫山遍野都是曼珠沙華,我想長住那裏,與她所愛的花幾十年相伴度日,已經足夠了。”

    顧小西的眼光掠過周圍的紅梅豔影,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母親臨走前說要葬在這裏,原來不僅僅是因為南山曾是她和那人的初遇地點,更重要的是她想在他喜愛的漫野梅落處長眠,就像此刻那個男人說的一樣,與花伴度好似能重圓他們曾經未完成的幸福夢境。

    這時,男人平淡的話語打斷了她的思緒:“該說的都已說完,我走了。”語畢,人便很快轉身離去,腳步緩慢,竟似有些蹣跚。

    顧小西望著男人那與其年齡並不相符的滄桑背影,再迴望著墓碑上那張明亮得有些晃眼的笑容,內心百轉千迴:也許母親早已收起執念珍藏起這份感情,而自己卻在今天——她的祭日裏硬生生地撕開塵封的記憶,將他們的愛恨癡纏曝露在外,自己的行為真的太過火了……孰是孰非,對於他們或許真的不那麽重要,可是作為一個看客,她竟然好像在別人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難道,他們真的是自己將來的寫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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